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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一连串的安排,既如意,且惊心。

  我需要跑到外头去,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尤其想在中环闹哄哄的人群之中走动,让自己觉得还是个普通人,作着普通的营生,那感觉是好的。

  不平凡的遭遇,有它难以言蜜的担控与苦痛。

  我向着置地广场进发,这座建筑物是本城中心的商标,那种光洁矜贵的气氛,令所有人置身其间,都舒服而骄傲。

  我从来都爱中环。

  漫无目的,穿过中建行,瞥见那家专为富贵人家设计晚服与婚纱的高级时装店,一下于我心像被捶了一下,低着头,快步地走过。曾几何时,我就在里头,踌躇满志,趾高气扬地筹办嫁衣。

  我曾确切地认为女人一生之中,最隆重、矜贵、美丽、幸福就是被上婚纱的时刻。

  我也曾憧憬,江福慧的那个重要时刻,必须在万众仰慕的目光之中,以艳绝人表、精光四射、珠香翠彩的派头与气势出现。势必将一份人间的完美与幸运放在富贵荣华,玉堂金马的包装之内。

  现在呢,我沦落至踯躅街头.无所依归。

  刹那间一阵温热,冲上眼眶,我不能自已。

  中环不是流泪的地方。

  我只好昂起头,硬迫着盈眶的热泪,回流肚内。

  爸爸,我心中轻喊,究竟是你的错,牵累了我还是我其实比你错得更多?我甩一甩头发,叫自己不要在此刻此地想那教人肠断心碎的老问题,否则,就再难忍热泪了。

  就在此时,我瞥见置地广场的露天茶座,有张熟识的脸,微笑着向我打招呼。他是谁?

  这么面熟。可是,想破了头也无法记起他来。

  对方的笑容其实是尴尬的。我很不明所以。

  在中环经常有这种人识我,我不识人的情况出现。若令对方认为我摆架子,那是不好的。于是我立即定一定神,回个微笑,向他点点头。

  无论心头多凄惶,一站到人前,就必须如此。

  那位男士站起来回礼,且伸手与我一握,道:

  “江小姐,你好,很久不见。”

  “很久不见了,你好吗?”我仍搞不通他究竟是哪一门子的朋友。

  他怕是看出了我的些微狼狈,于是说:

  “我是郭少风,威捷洋行的郭少风。”啊!葛懿德的前度刘郎!

  可惜。要我抓破头皮也想不出个所以来的一位所谓大集团董事,不过尔尔。

  我还嫌他配不上小葛呢。

  “喝茶吗?”

  我是随口问的,才猛地醒起,怎么在办公时间,独个儿在此喝茶?于是下意识地问:

  “你主席好吗?最近威捷的工夫忙吗?”

  郭少风随即涨红了脸,有一点点的口吃道:

  “我离开了威捷了。”

  “哦!”我应着。

  本来对方再不言语,我好应自行引退,这是江湖礼貌。

  然,我突然地那么嫌恶郭少风。只因为小葛不值。于是,一定要打烂沙堡问到底,由着他尴尬死才好。看样子,是转到一间规模小于威捷洋行几皮的商行去,故而有此腼腆神态。

  “郭先生有新名片吗?现今在哪间公司任事了?”

  对方的脸红如关公,道:“我现正在休假。”

  那几个字分明出自他的口,却像由法官宣判了他的死刑似的。脸色比我想像中还要差。

  伴君如伴虎,哪一个高级打工仔没有这份恐惧。

  我仍旧不放过,继续迫害:

  “哦!休假呢!好哇!我们这些天来忙得天翻地覆,无人不盼能有机会休假。我昨天才跟小葛提起,能一口气放十天八天假,就是至大的幸福了,可以轻松地逛街喝茶购物,做办公室以外一切女人可以做的事!看,郭先生,连提起休假,我也眉飞色舞!真是,你已休假多久了?”

  “有半年了。”

  郭少风的股由红变白,苍白,血色刹那间褪得一千二净。我忍着笑,轻松地跟他说再见:

  “郭先生,祝你享受你的假期。”

  走回利通,关上了办公室的门,我才晓得哈哈大笑,替小葛开心。我当然记得那天晚上,小葛跟我到赤柱的餐厅去遇上郭少风与他的新欢时那份无奈的洒脱!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当然站到小葛的一边去。

  负情忘义,辜恩弃爱的人,最低限度要他尝一尝冷落无依,凄然无寄的滋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女人的第一生命是爱情。

  男人的第一生命是事业。

  好得很。彼此的第一生命遇难,才会感觉相同。

  好端端的一个男人,日中泡茶厅、逛公司、出入超级市场、戏院、酒楼以谋杀时间,是至大的屈辱与悲哀。

  风水轮流转。肯定郭少风与他的新欢不快乐,最低限度那女子脚头不好,不旺夫旺主!谁作恶一点点,也自有相对的报应。否则,今天白受的屈辱,明朝一定会补偿。真是太好笑了。然……,我的笑声突然止住。

  既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又何必由人动手去报仇?

  小葛是老早看穿了这层玄机的。

  她比我岂只聪明百倍。不费吹灰之力,她素愿已偿。什么局促气都烟消云散。

  我呢,出尽九牛二虎的蛮劲,至今仍在水中央。

  葛懿德如此黠慧的女子,应该有一个比现今更好更漂亮的收场!

  而我,思想混淆,不堪一击,小器量浅的人,下场将会如何?正惊出一身冷汗,忽有人叩门。推门进来的是秘书,笑盈盈地引进了邱仿尧,才退了出去。仿尧走近我面前,轻轻地吻在我的脸上,再定睛看过我一眼,慌忙地问:

  “你面色并不好看啊,身体不适陈”我摇摇头,只趋前,紧紧让仿尧拥抱着。相恋得一时是一时了。

  “傻孩子,你一定是工作过劳,又在闹小情绪?”

  他轻轻拍着我的肩膊,又吻在我的头发上,小小一个动作,盛载着万干钟爱与体贴。使我心醉又心碎。

  “仿尧,仿尧!”我不住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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