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梁凤仪 > 九重恩怨 | 上页 下页
一〇


  更令人在想深一层时,气愤难平的是,帼眉之所以誓死不要公开她和父亲的秘密,压力竟来自我身上。

  就为了小时候,有那么一天,父亲从我千万个洋囡囡中随手取了一个送给帼眉,被我发现之后,呼天抢地地嚎啕大哭,吵嚷不已。旁的佣仆为着哄我维护我,而对帼眉苛斥重责,害她有一大段日子连连造着恶梦,梦见凶神恶煞的人来强抢她之所有。于是,心灵受创,印象难忘,成长后更怕跟父亲的一段纯情,被一总的人,尤其是我,予以蔑夷的否定。惟其蒋帼眉的心态与苦衷是如此的顺理成章,合情合理,也就等于说要我多肩负一只黑锅。简单一句话,无非是我的刁横造成祸事的原回,怨不得天,尤不得人。

  有人教自己哑子食黄连,纵使无心,也成误杀,叫我如何不心怀怨愤?说得严格一点,是这个眼前人,仗着她的驯善,把自身的清高雅洁建筑在我的苦难之上。

  当然,我不会告诉她,我现今的想法与感受。

  她完全有权利继续扮演纯情角色,至于我,革面洗心,实行老奸巨滑。

  帼眉放下了杂志,微笑地跟我说:“知道你已回港,想着你今天一定忙个不亦乐乎,故此也不摇电话到利通去找你了,直接到这儿候你回来。”

  我该说什么,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值得跟她谈。

  “福慧,一切顺利吗?”

  “还好。”

  “你累了。”

  “嗯。”

  那就好好睡一觉,改天我们再谈。原本有件事,想来跟你商量。”

  “什么事?”

  “你要我搬来这儿小住一个时期,陪陪你吗?或许放工后,你要找个人闲谈解闷。”

  我略怔一怔。这蒋帼眉是好意地照顾我呢,抑或她在探听自己应得的权益?

  既然真相大自,她曾过目父亲的遗书,名义上与人情上,她其实是江家遗产的另一个继承人。

  虽说在法律上头,完完全全没有她的份儿。

  可是,我若说出这种话来,就是彻头彻尾地辜恩负义,见利思迁了。

  放在眼前的,怕只有两条路,其一是坦坦白白,二口六面地跟蒋帼眉商量遗产的分配;其二是拍拍胸膛,做足小人,装傻扮愣,借故推搪。

  在帼眉跟前,我似又输了一仗。

  财富与品德二者之间,我只能择一。沉思使我益发默默无语。

  在我未想通想透,应如何应付之前,我认为最好保持缄默。

  江湖上高手过招,多是以静制动。非迫不得已,我不会自动出招。最好是对方沉不住气,先行发难,我是见招拆招,吝易取胜得多。

  我断不能老认定人会一生一世都无变。

  从前的蒋帼眉或许真的只谈情爱,不尚物质。然而,请勿忘记,从前江福慧也敦品慎行,决不胡作非为。

  昨日已矣,不忍踩死一只蚂蚁的人,都有可能变作江洋大盗,杀人如麻。

  当年,若有什么危难困扰发生在蒋帼眉身上,她最低限度依傍有人。女人最需要的无非是安全感,只要江尚贤健在,她的感情与生活上的一切都毋须张皇。自然有资格清高无求。一般丰衣足食的人,多有讲究仁义,少有作好犯科,这是可以理解的。

  如今,大势已去,靠山已逝。单是要维护一份安全感,而想到财富摊分的问题上头,并不是太过分的事。

  况且,有些人十二分的工于心计,像杜青云,何尝不是处心积虑,挖空心思,考进利通来,依计行事?

  难保蒋帼眉不是自小看不得我们那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家势,更羡父女情深,于是安排香饵钓金鳌。

  再说,父亲当然是眉精眼企,并非善类,帼眉稍在相处之中,露了贪相,我敢担保父亲随即警觉。如此一来,小便宜占到一些,有何瞄头?倒不如沉住气,等他百年归老,在遗产上大捞一笔,更加划算!

  可能帼眉正是在赌这一铺。谁想到江尚贤竟会依足对方要求,连间接把红颜知己的名字写在遗嘱上也免了?我看父亲呢,基本上仍在惴惴不安,不敢确切地肯定蒋帼眉是否真的无条件去爱他,于是留下遗嘱,把这个疑团交由我去解决、去处理。

  他的这个办法完完全全地一举两得,既可以安抚自己良心,蒋帼眉若是真情真义,他到底算至死不忘图报,也叫安乐了。万一帼眉深谋远虑,在他去世后,跑来跟我算帐,暴露了还是以利字当头的本来面目,我自有法律保障,财产如何调动,要松要紧,权操于我。

  说到头来,姓江的亲骨肉才是当然的家业继承人。

  别说我批评父亲,他要是毫无怀疑,真心诚意地要把家产分给蒋帼眉,何须如此扭横折曲,故弄玄虚?

  办法简单得很,开一个瑞士银行户口,将一笔庞大数目过户,再留给蒋帼眉一封亲笔遗书,正如留给我的一样,嘱她在自己去世后方可拆阅,遗书上可以这么写:

  “感于你的真诚挚爱,请让我在有生之年,安排一个照顾你的方法,我已在瑞士银行存放一笔款项,作为你下半生的用度。于你,不为任何物质而爱一个男人,值得引以为做。

  可是,于我,爱一个女人而必须负起照顾她的责任,这是否也值得我引以为慰呢?二者其实并无抵触,你是元求而得,我是身后施予。如果你仍坚持不肯接纳,那么就以此成立基金,做一些对社会有益的善事,我同样感到快慰!”

  是不是绝对可以这么处理呢?我可以想出来的这个方法,父亲一定也想得到。想得出,行得通的方法而没有采用,无非是不愿为、不甘为而已。

  我还见得少表面慷慨,其实吝啬的财阀富翁吗?

  每一分一毫的受益人,都必须是血缘骨肉,都必须名正言顺,都必须物有所值。

  做善事,可以,然,一定打正旗号,以慈善换取名誉,或以捐献收买关系,有利于长远的个人与商业计划。要他们暗地里不为人知去重重回报另一个人的恩情,实在太难太难了。

  我是学乖了。对人性投最不信任的一票,以策万全。差不多可以肯定,父亲对一直无条件陪在他身边,跟他相爱的蒋帼眉也作如此弹性处理,并没有誓无反顾地予以绝对信任。盖棺定论,终父亲一生,他在事业与私情上是长胜将军,就可见成功秘诀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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