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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杜晚晴披上了浴袍,走回睡房去。

  跟昨晚不同,睡房内坐着的那个男人,闻声而回转头来,的确是冼崇浩。

  他的脸色并不好看,差不多可以说是铁青着脸。

  杜晚晴缓缓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她,依旧柔声地说:“冼崇浩,你在电视新闻镜头前的样子,比现在好看得多。最低限度,你样子诚恳,你告诉市民,政府已尽全力去保障存户利益。一切都不是意料中事,而是始料不及的。市民全都会相信,因为本城的人一向是顺民,大多数的人都顺从政府的说话,只求生活无变。一少撮的人或会起疑,然,不要紧,本城的中国人也没有穷追猛打、追寻真相的能耐与胸襟。这儿不是美国,尼克松的水门事件若发生在此地,担保他长享富贵、无灾无难。我们始终是殖民地教育之下的奴才。”

  “你今天的说话极多。”冼崇浩说。

  “对不起,现今我且把发言权让回给你。”

  “晚晴,不要再在我跟前耍什么把戏!你昨晚的表现令殷法能极端失望。”

  杜晚晴嘴角向上一翘,笑了,问:“我误以为洋鬼子有虐待狂性,喜欢施用暴力。冼崇浩,如果我表现欠佳,连累你被大波士责难,请自行检讨,其罪在己。你并没有在事前交代嘱咐得一清二楚。”

  “我以为我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晚晴,你是个老手了。如果今时今日,我容许殷法能跑进这间睡房来,已等于我同意与认可,你应知自处。”

  杜晚晴至此,才发觉她有颗世界上最坚强硬朗的心,如钢如铁。

  她说:“我并不聪明至你想象的地步,很多事,我不要胡猜,我要明确指示。请原谅我有固执而愚昧的一面。”

  “有什么在现阶段你还是不清不楚的?请说,我答你。”

  “很好。冼崇浩,你是想以你的柔情蜜意,把我捆起来作你的禁脔,为你及你要奉承的人服务?你认为这跟我以前的生活并没有两样?”

  “不是吗?”冼崇浩俯前身来,说,“晚晴,请相信我,我还是真心爱你的,这跟以前,你没有人真心爱宠已是一个很大的分别。我甚至愿意跟你结婚。”

  “对,冼崇浩,社会里头其实并不缺你心目中的夫妻档,洋鬼子尤其不介意。”

  “晚晴,请别以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或者你会埋怨我事先没有征求你同意。然,我们说过了,有爱情的人,会为对方而不惜作任何牺牲。”

  “我同意。”

  “那就好!爱情可以跟肉欲分开来处理,这又是你过往的坚持,于今,有何分别?”

  “太对了,原无不可。我爱你,故而花帜仍要树在醉涛小筑,飘扬空中,以我的所有本钱去辅助你似锦的前程?”

  “我会感激,且会深爱你直至永远。”

  “并同时获得物质的回报,例如那笔美联银行的存款得以在千钧一发,普通存户已不能再兑现支票的同一日,转到利必通银行去。冼崇浩,还有多少受惠承恩的人与机构可以在你们这帮人的庇荫之下获得死里逃生?”

  “杜晚晴,我再说一次,不要以这种态度跟我说话。你不是秋瑾,本城没有人打算发起什么拯救香港人、中国人的革命。你要表现对中国人的忠勇,不妨把你的一副身家拿去救济露宿抗议的美联银行存户去。我只能再对你重申我在电视镜头前的那番话,政府已尽全力维护市民利益。天下间有甚多不能预测的变幻,使人防不胜防,事与愿违。”

  “多谢你,冼崇浩,你的发言始终如一,为我留下一点对政府残余的信心,不能百分之一百指责它的不是,这使我安乐。然,冼崇浩,对你,我是应无疑窦了吧?”

  “晚晴,”冼崇浩接触到杜晚晴那仿似一把寒剑般锋利无比的目光,他不期然地战栗起来,“我们停止耍这种把戏好不好!你不相信我对你的真情挚爱?”

  杜晚晴霍然而起,道:“信,绝对相信,如果我依足你的意愿,向你提供你所需要的一切,你当然会爱我。谁能在这世上得着了这些条件而不爱我了,是不是?冼崇浩,相爱是双程路,我看不到你对我有任何有用而又有建设性的贡献。你说得对,我并不是秋瑾,每逢朝代政权转移时代,民族利益之争,在所难免。但,在今天,本城仍未必有人有福气为了爱国家爱民族而牺牲性命。然,每一个生出来就是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在受到别个民族国家不合理的欺压、人民发觉到被政府蒙骗之时,最低限度要做到明辨是非、勿伤其类、决不为虎作伥的地步。本城的繁荣与安定,是历年来官民忠诚合作的结果,我们有份出心出力出钱,对方亦从扶掖我们的过程上得到应得的大利,谁都不欠谁!换言之,谁都不应为了九七之将至,在结束宾主关系之前,作出对任何一方不利而只对自己有利的一总勾当。普通人也有普通人要遵守的,对自己国家、民族、社会、同胞、个人良知等应负的责任。在公平合理的情况下,谋求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沟通与合作,互惠互利,至为理想;就算各为其主,谁着数多一点,亦无所谓,我都赞成,都接受。否则,任何一面倒的、分明要我国我民我社会委屈吃亏、无辜受害的事,我都会反对、都会抗议、都不哑忍,更遑论会参与。冼崇浩,多么可惜,我们其实只有激情,而无了解。然,是不幸也同时是幸运,竟能遇上这等严肃的事,让我们分辨清楚自己的人生价值观。杜晚晴不错是人尽可夫的残花败柳,然,我从来只是出卖自己,并不出卖他人。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本城,我坦然无愧。你呢,冼崇浩,刚相反。我的理解是纵使政府是不坏的政府,偏也有一些在衙门内钻营,趁着可以混水摸鱼的时势,跟在一小撮残害本城中国人利益的洋鬼子屁股后头,当摇头摆尾的走狗。我当然的耻与为伍。又或者,冼崇浩,你自高身份,认为以你晓得利用自己感情与肉体去增加发达本钱的精刮,不难成为世纪末大都会内一头威风八面的吊睛白额虎,可惜,我一样不愿与虎同眠。言尽于此了!请在我拿起电话报警,说有人误闯我的邸宅之前离去,并且永远不要让我再碰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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