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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杜晚晴都一一招呼过了。过往,她对客人的名字与身份都能在听一遍之后,就记牢;可是,如今呢,满屋贵客,杜晚晴实在搅不清楚谁是准,只为她无心装载,她认为这种一般的应酬场合,以一般的心机与手段应付过去就算了。

  在她心上,只有一个冼崇浩。

  又为了冼崇浩坚持殷法能是他最看重的人物,故而杜晚晴也留意他,觉得要好好招呼他,只此而已。

  无论如何,晚宴在出色的安排下,宾至如归。

  一整晚,杜晚晴发觉冼崇浩有意跟她分开来应付不同的嘉宾,殷法能是整个的拨归杜晚晴打点了。

  坐在殷法能身边的除了杜晚晴之外,还有一两位外籍人士,其中一位是利必通银行的主席。

  他们的谈话,完全是风花雪月,只触及本城内政坛商界的各式笑话,并不谈什么正经大事。可算是相当轻松而有趣的。

  直闹至三更二鼓,名副其实的酒醉饭饱,客人才纷纷告辞。

  利必通银行主席重重地握着杜晚晴的手,跟女主人告别。一定是酒喝得多了的缘故,一双碧蓝的眼珠子周围尽现红丝,瞪着看杜晚晴时,显得有点色迷迷的样子,使杜晚晴略感不安。对方说:“冼崇浩必然前途无可限量,既有胆识做前锋打手,挡在殷法能前面逞其忠勇,又有这么美丽迷人的未婚妻助他处理后勤服务,一定比布力行更得宠。这一次真要辛苦他了,得好好慰劳。”

  利必通银行主席礼貌地吻在杜晚晴的脸颊上,一阵恶浊的酒气熏过来,只为他在晚晴的耳畔说了几句话:“你大可放心,存款已在利必通的羽翼之下,安全至极。这已是一项价值相当的报酬了,请你们两口子继续努力。”

  杜晚晴茫然。

  利必通主席再重重地握着殷法能的手,说:“但愿有惊无险,老家那儿,你照会了没有?”

  殷法能脸色刹那凝重:“已经叫他们安心了,且我已郑重地提出抗议,若是次次都要我们为了老家的利益而出言不逊,民望无止境地掉下去,做任何事都会更棘手。我们的声誉是一回事,是否能从心所欲又是另外一回事。本城的人比印度、锡兰等民族的确聪明很多,且时移势易,历史经验教人们提高警觉,不但对他们的老家如是,对我们的老家也如是。”

  “别啰嗦了,好好地享受今晚,良宵苦短。朝廷不会用饿兵,你放心!”

  终于偌大的客厅,只走剩殷法能一位贵客。

  冼崇浩示意杜晚晴先回睡房去,他跟殷法能还有点公事磋商。

  杜晚晴微笑地跟殷法能道了晚安,再低声对冼崇浩说:“别弄得太晚了,你明天还要早起。”

  冼崇浩点点头。

  杜晚晴重坐到妆台前卸妆时,心头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从前,周旋于各个大亨富豪之间,杜晚晴永远挥洒自如,从容不迫。明知道自己跟他们的特殊关系,也不觉得如何心惊肉跳,畏缩不前。

  今晚呢,应酬着几个洋鬼子,纵使没有语言隔膜,但总是心上惴惴难安,老有种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怪感觉。

  杜晚晴推想,必是为了这近日来,自己太留意政情时事,对中英两国政府的态度和手段都认真地私下作出评价来,故而不期然地起了心理障碍。

  无可否认,在朝代即将转移的这个大时代内,处于社会里头的中国人,最易产生两种情绪,一种仇外,一种媚外。可能两种情绪之所以产生,都是为了自己和本城的利益着想,而以不同的手段处理。

  其实呢,不论仇外抑或媚外,都是越轨的、过分的、不适宜的。

  然,无可否认,无法自制的情况下,杜晚晴发觉自己的情绪偏于仇外,只为港英政府在几宗跨越九七的事项处理与部署上头,令她失望、教她鄙夷所致。

  这个心理的逐渐形成,可能就是她跟冼崇浩连日来之所以产生疏离的原因。

  如果正如冼崇浩所建议的,在往后日子里,还要如今晚的样子,穿梭于洋鬼子之间,吹捧应酬,实在是令她为难的。

  如果一个仇外,一个媚外,长此以往下去,对她和冼崇浩的感情会不会有不良影响呢?

  不,不可以有影响。杜晚晴心内挣扎。

  她要极力的自我安慰,这些顾虑与敏感是很不必要的。过一阵子,便能适应新角色,把新戏扮演得舒畅了。

  等下冼崇浩回到自己身边来,所有这些疑虑就会一扫而空。

  说到底,情况并不如满清时代的八国联军入北京般,非要剑拔弩张,分清敌我不可。

  杜晚晴换下了晚装,先到浴室去,把自己泡在温暖的池水之内,闭目养神,静静地想着跟冼崇浩曾经有过的美丽得只在天堂上才会有的感觉与画面。

  每逢有困扰,这是一服最能开解自己、万试万灵的药方。

  推开睡房门的声响把杜晚晴从迷惘之中唤醒过来。晚晴想,客人已经离去,醉涛小筑只余我俩了。

  杜晚晴匆匆地从浴缸站起来,穿上了浴袍,走回睡房去。

  “崇浩!”

  杜晚晴喊。

  没有回应。

  露台的落地玻璃窗打开了,白色的窗纱迎着晚风飞动,像有人在跟前跳着婀娜多姿的宫殿之舞。

  杜晚晴忽然之间觉得房内透着一股不祥之气。

  她开始呼吸局促,心脏狂跳,血脉贲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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