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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一辆乳白色的摩根跑车驶进乔园来,只见乔正天笑意更浓,给身旁的夫人说:“果然来了!我以为请不到他呢!聂尔聆教授说他这个弟子医术一流,是近年英国心脏科的后起之秀,回香港来,给我介绍了!我的心脏一向不好,从此近水楼台,放心得多!”

  我的心微微抖动,脚下有点酸软,难怪的,已经站了近一小时。

  向着我们走过来一位高瘦俊朗的男士,脸孔清清秀秀,一头浓密的黑发,竟在两鬓微微洒了一小撮的雪霜,很温文、很温文地瞧着乔家的行列微笑,眼光柔和地先落在乔正天夫妇身上,非常地礼貌,伸出了友谊之手。

  “恭喜,乔世伯、乔伯母!”

  “难得你赏面,我来给你们介绍,文若儒医生!心脏科专家!”

  乔晖礼貌地与他握手,跟着轮到我。

  “乔太太,你好!”文若儒的声调低沉而清朗,有点像来自远方。

  “你好!”我微笑着招呼。

  文若儒跟乔家行列一一握手,最后握在乔雪的手上。

  我下意识地拿眼角瞥见乔雪很开心地歪着头,望着文若儒笑。那笑容像一朵万众期待、突然怒放的昙花,悦目惊喜,动人心弦。我从未认真地觉察这小姑子有如此璀璨美好的震撼力!毕竟,青春就是本钱。

  “大嫂!大嫂!”殷以宁在我身边喊了几声,我才如梦初醒。

  “趁这阵子嘉宾到得差不多了,回屋子里去换衣服了!”

  “快点,快点!”乔正天不耐烦地催:“八时三十分就开始卫星直播了!赶快下来!”

  我拖起了壁金的裙褂,举步维艰地走回西厢去。

  这裙是太重、太累赘了,害得我肩上心上,都像上了枷锁似的。

  回屋里去,脱下裙褂,在镜前呆住了。我闭上了眼睛听见有人说:“长基,你好可爱,你好美!”

  “美人也会迟暮,总有一天老了,怎好算?”

  “不会啦,你永远不会老!你老了的话,我也会老,是不是!”

  “是,是,天长地久!”

  “我们共同进退!”

  乔正天一再催促,要快快换好衣服,就得赶到花园客厅去。

  我重新再出现在宾客跟前时,微微起了一阵子的骚动,大概我是最迟入席的一个了。

  乔晖扶着我,让我坐下。在我耳边说:“长基,你好美!”

  仪式开始了,头顶上那只价值差不多足够资格单独申请上市的古罗马吊灯,光线调至最低。司仪是邹善儿,她作了简短的开场自,把乔正天夫妇请上主礼台上去。

  乔正天一定是很风趣地对嘉宾说了几句话,引得哄堂大笑。我因无故分了神,没有听清楚。

  跟着一大幅银幕,君临天下似地垂下来,挡在满堂贵客的面前,开始了短短十五分钟的卫星转播。

  乔氏在美国的贸易合作伙伴,全美最负盛名的金融投资机构主席洛克怀德先生,在他纽约的机构顶楼会客室内,举行了一个早餐会,遥祝乔正天伉俪三十五周年纪念,参加的都是一对对年逾花甲的美国财经巨子伉俪,各人都透过银幕,说着各种祝词:“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很难,跟女人相处更难,能够克服这重重困难,过程非常刺激,绝不沉闷,赢得了今日的成果,是足以媲美我事业的难得成绩。”

  “星期一至五,备受华尔街紧张气氛折磨,星期六与星期日还要洗衫煮饭,或受家人的窝囊气,我一定活不过四十岁!”

  “比起纽约交易所每日出货入货的叫嚣嘈吵声,我妻文静可爱,大异其趣,因此亦使我的生活如牡丹绿叶,多姿多彩,相得益彰!”

  那十五分钟卫星直播,就给这班好玩而又玩得起的美国大亨消耗净尽。

  满场掌声,响彻雕梁。

  我看见站在台上一角的邹善儿轻轻地嘘一口气。

  唉!一将功成万骨枯!

  到今晚更阑人静,曲终人散之时,感慨更添一筹。

  简单而隆重的仪式,最后一节,是乔正天的七位儿女媳婿,一起上台去致送礼物。

  我们买了一双明末清初年间雕刻的玉蝴蝶,送给老人家作纪念品。

  当轮到我给乔正天一个祝贺之吻时,家翁在我耳畔说:“大嫂,你好可爱!”

  我好可爱,好美,好可爱,好美,怎么一整夜,竟然重复地听完又听。

  仪式完毕,众嘉宾被请到花园内进自助晚餐。

  还未到九时,已是月华高照,银光闪闪洒得一园风流明刚。

  园中池畔,俪影双双,尽是金光耀目的倜傥人物。好像突然只我一个游离浪荡,不知人归何处。

  我太不喜欢这种场面了。

  迎上来的是本城锋头最劲的政经界一对新婚壁人米高与丽莎史提芬先生夫人,夫妇两人既执掌英资洋行的行政大权,又在两局之内极孚人望,政府绝对的宠儿。

  丽莎襟上别个翡翠胸针,价值不菲,洋鬼子之中,只有她买得起名贵首饰。其余的,一脚踏在香江,挣脱吃马铃薯、挤公共地车的苦难日子,能住高楼大厦,有司机女佣,不住出席这等豪门盛会,已心满意足到不愿再回祖家去!能够赚钱多至添置饰物,倒也绝无仅有。丽莎别针的价值,绝对有可能是其国家首相的年薪。

  米高礼貌地吻在我面上说:“你今晚艳丽冠绝全场,乔晖一定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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