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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多谢你关顾,请吃饭倒不敢当,烦驾了你,再三多谢!”

  我完全不打算解释,其实我从未试过在孙世勋面前提及此事。眼睛转动几下,心头暗暗欢喜,立即笑容满面。这才蓦然发觉王子培把我看得出神,他讷讷地说:“那么反过来由你请客好了!”

  “行!”我兴高采烈立即答:“年报一出版,我们来个庆功宴!”

  王子培一迭连声地说好,就告退了。

  他还算是个识大体的人。那种死缠烂打之徒最讨厌,简直有失身分。

  年报的数据多而杂,我们要连连加夜班处理。

  突然间想到年报单有文字并不吸引,好歹要寻些旧时相片出来,才能达到图文并茂的效果。

  一八九八年的上海照片,哪儿去找?孙氏百货在上海的面貌,更不知如何?

  我托着腮帮,想起要找章尚清去。坐言起行,冲到总经理的办公室,却过门不入。转了个弯,叩在孙世勋的门上。

  “我找你帮忙!”我开门见山。

  “我不是已经帮了你的大忙?”

  “再帮一次!”

  “上次还未领到奖品呢!”

  “一道领奖如何?”

  “几时?”

  “看你几时找得到孙氏百货在上海的旧照片。”

  “你敢情是找借口扺赖,明知我无能为力!”

  “你母亲会不会有旧时照片?”

  孙世勋摇头。

  “你还未问,怎么会知道呢?”

  “我出世的那个晚上,日本空袭上海,到处戒严,炸得片甲不留。我父亲就是那夜赶回家被流弹轰毙的。不多久,母亲就随大队疏散,南下澳门,当时只抱着我,大概什么都没带。”

  孙世勋默然。

  “对不起,惹你伤心。”

  “不,”孙世勋想了一会儿,再说:“让我想想办法。”

  “也许我可以问问你大哥?”

  “不用问他,他不会有的。他母亲不存任何旧物。”

  我没作声,这些关节儿上头的事,不便插嘴了。

  才过了两天,孙世勋在乡村俱乐部跟我吃晚饭时,把两张发黄的旧照片交给我。

  “这是你要的。”

  我接过来细看。其中一张正是长年累月摆放在章尚清书桌上的一帧旧照。相片的背景是一幢幢几层高的古老房子,前面站了个抱着婴儿的少妇,因为拍得不好,人像细小,很难看清楚面貌。

  “这位太太是……”

  “家母。”

  “怀中抱着的是你吗?”

  “嗯,背后那幢房子,就是上海的孙氏百货大楼。拍这帧照片时,我刚满月不久,家母把我抱到孙氏大楼去找父亲,章伯还不敢把家父已经被炸死的消息相告,只佯说他有紧急公事赶到香港去了。母亲便央章伯替我们拍张照片,寄到香港给父亲,让他知道我们母子平安。”

  “于是章伯一直把这照片保留着。”

  “嗯!另外的一张……”

  孙世勋给我解释。只见相片中站了三个英俊的少年,其中一个是章尚清,其余二人,像极了公司会议室的油画像,想必是孙崇禧与孙崇业兄弟。

  “他们三个是清华大学同学,情同手足,这是章伯加盟孙氏百货的那一天,三个人站在卖西洋钟表的部门前面拍的照片。”

  “多么好!你从哪里寻来的?”

  “章伯那儿。”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他必有具历史性的图片!”我竟不汗颜。

  “他原本不答应给我们拿相片放在年报上去的,不知花了多少唇舌,才把他说服过来。”

  “为什么呢?”

  “怕惹家母伤心,更怕惹是生非。”

  我不明所以。忽然念头转动,我情不自禁地问:“章伯怎么经年放了你们母子裲的相片在他书桌上头呢?他为何不放这张桃园结义的杰作?莫非……”

  我登时止住了快到唇边的说话,太冒犯了。

  “你别错怪章伯,他人好得不得了!”孙世勋望住我,要从我的眼神透视出我的心意。“你看清楚,我的样子并不像章伯,的确像父亲,完全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作品!”

  我多尴尬!都是电视肥皂剧看得多了的缘故吧!老以为谁是谁的私生子。

  “章伯对孙家的情义与忠耿,相信已无来者了!”孙世勋慨叹。

  “时代不同,我们不必强求。”

  “你说得对!”

  “章伯的预算原是为了维护我,然而,真有太多不合时宜之处,强求不得。根本不应强求。”

  我似懂非懂的望住孙世勋。

  “我们到外头泳池边去坐坐,喝杯咖啡好吗?”他建议。

  很奇怪,似有满怀心事的样子。

  我们在乡村俱乐部的花园走了一圈。

  月华高照,夜凉如水,有那么一点点的诗情画意。

  孙世勋移了张椅子让我对着泳池坐下,面前的一水淡蓝,泛着轻微得可以的半丝涟漪。

  “你经常到这儿来吗?”我问。

  “不。有空,我多陪家母到浅水湾酒店那餐厅晚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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