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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偌大的饭厅,长长的餐桌,放满美酒佳肴,我坐定下来之后,忍不住笑起来。

  太像电影出现的那清朝的末代皇帝每天所享用的筵席了,富贵繁华,不过寂寞难耐得离了谱,破了格,不是灭亡,就是没落了。

  我完全可以想象到这一刻,邱仿尧在干什么,他大概是跟葛懿德一同作烛光晚宴,仿尧拿筷子夹了好菜,往妻子的嘴里送。

  才这么一想,我那握着筷子的手发软,哗啦一声,嘴里的食物,就吐了出来。

  谁会想到本城的女富豪,周日会是如此地过。

  我没有理会管家的惊骇,披了外衣,开出了我的林宝坚尼,直向着心目中的目的地开去。

  到了尖沙咀的那间夜总会门外,始把车子停下来,但没有下车。

  管嘉宾泊车的领班走上来道:“小姐,你是要进夜总会去?”

  “不,我在这儿等一个人。”

  “小姐,我们大门口不可以停车等候。”

  我没有做声,只从手袋里拿出了一叠金澄澄的钞票,塞到领班手里。

  “这样子能泊车了吧!或者你站到角落去数一数,数完了钞票我要等的人就出现了。”

  我没有再注意那领班差不多是吓呆了的反应,我只是全神贯注于夜总会门口。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看到了我要寻找的人。

  那个“庄尼”!

  我大力的鸣按响号。

  庄尼身边有位打扮得时髦至极的中年妇人,他和她同时回转头来,看到了那辆林宝坚尼。

  我把头伸出去,叫:“庄尼,我们去兜风去!”

  庄尼一听,立即对身旁的妇人讲了几句话,就撇下她,火速跑向我,上了车。在车窗外,犹见到那被遗弃的女人,一脸愤怒、不甘与狼狈。

  我笑。

  “被人遗弃的滋味真的不好受,我们破坏了这位太太今晚的兴致。”

  “不相干,只要不是非我不可的话,她还不至于无药可救。”

  我望了庄尼一眼。

  “庄尼,你是有智慧的。”

  “行行出状元,不是吗?”

  “为什么要干这一行?”

  “不是告诉过你了,为了要开林宝坚尼。你今次不叫我佐治了。士别三日,刮日相看,你是有了进步吗?”

  我唰的一声,煞停了车,道:“来,别说废话,我们换个位置,你来开。”

  “好极了。”

  跑车一直在繁华的夜都会内到处乱窜。

  “庄尼,如果你可以永远拥有这么一辆名车,你是否会洗心革面,退出江湖?”

  “要拥有这么一辆名车,并不容易。”

  “如果有人肯送给你呢?”

  “慢着,”庄尼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你有没有看报章杂文的习惯?我就曾读过一位女作家的一篇杂文,她说,她不是一个奢求的人,她只希望退休时,能够在园子里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树,在树荫之下,她可以放一个秋千架,或一套园子用的桌椅,舒舒服服地坐着看书乘凉。

  “可是,要有这么一棵大树,必须要有一个起码几亩的花园,等于要有一间大屋,也就是说年中要缴纳相当高的地税,且需要雇用园丁花王打理,如此类推,她其实要有一笔非常可观的积蓄,才可以安享晚年。”

  我轻叹。

  我感到可惜,风尘之中肯定会有慧质兰心的红粉,原来也有智慧精灵的异性。

  庄尼继续说:“养一架林宝坚尼,每月的保险保养需要多少,把它开到徙置区、廉租屋的街道上泊,是不是太委屈了它?汽车或者玩物应占财产的百分之五吧,已经比例相当大了,是不是 ?那么,我应该有多少身家才对?”

  “庄尼,那是很可惜的事,你自己糟蹋了自己。”

  “你不也一样?”

  我一怔。

  “为什么又来找我了?是为了始终执着于一个人,而那个人没有回到你的身边来?”

  我垂下头去。

  “来,我们玩一个游戏,好不好?”庄尼说。

  “今夜开始,你回家去考虑,重新正常的生活起来,有应该有的朋友与社交。我也回家去考虑,不再惦念着这林宝坚尼,那就可以自正途去奋斗,将来买辆日本小轿车。”

  “庄尼!”我惊叹。

  “相信我,我从没有见到过像你这么年轻、漂亮、富有的女子,要来这种地方找朋友,太太太可怜了,而且,我想我认得出你是谁。江小姐,何必如此?什么伤心事都应成为过去。是你的总归要回到你身边来,不是你的,强求不来。”

  “庄尼,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我们已经是朋友,如何?游戏开始好不好?”

  “为什么肯给我这番鼓励?”

  “因为我的工作是安慰那些的确再难站起来做人、满心创痕、又没有时间与办法去疗治的女人,而不是去摧毁像你般前途如斯锦绣的女子。前者还可以自圆其说,后者就肯定是难辞其咎。”庄尼再沉思一下,道:“不只是行行出状元,每行的人都有他的自尊。”

  庄尼把车风驰电掣地开回深水湾的江家大宅门前,下了车,把手依傍在车顶之上,俯身对我说:“这是我的传呼机电话号码,你可以找我,但只为给我答案,看是我先登彼岸,还是你。”

  庄尼伸手把我拖下车来,紧握我的手,道:“谢谢你让我开了一次林宝坚尼,太棒了!”

  他拍拍车顶,就飞跑着走出大闸门,像上次一般叫停了计程车,绝尘而去。

  或者任何人都会下意识地在生命的途程上做一些特别的、出入意表之事,正如这位庄尼。

  经过了他的鼓励与周日的教训,我稍稍克服了心理故障,我回复与陈家辉、辛兆武和洪红的假日交往。在思念邱仿尧的同时,我还得竭力让自己生活得健康正常。

  这个周末,结伴四人往新界游玩了一日,下意识地都觉得意犹末尽,我也怕太早回家去,于是提出由自己做东道,到大潭的美国会所去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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