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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回头对母亲撒了一个谎道:“请放心,总之准时把书运抵现场就是!”

  穆大太虽看到女儿的神色有异,但她既不说什么,也就无谓查根问底。更惹对方烦忧。

  这是她多年以来赖以跟女儿相处融洽的法宝。

  穆太太才一脚踏出陶家,穆澄就再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她的眼泪积贮多年,再无所保留地一泻千里。

  不只为了刚才一宗半宗个案的委屈。而是经年累月的愚蒙,得到了一朝的觉醒。

  好一句“大公无私”,出自出版社代表人之口,伤透了穆澄的心。

  从小到大,穆澄都没有接受过这种特殊的“大公无私”的对待。

  全班同学考试,她名列前茅,操行又拿甲等,于是校内的老师就额外的疼她,年中的奖品一箩箩地抬回家里去。

  同学们不管是仰慕她品学兼优,抑或意欲利用她的聪敏勤快,辅助他们的功课,总之,在一群同年纪的孩子里,她一直受到特别的礼遇。

  穆澄享受着这一总的偏袒,但从没有恃宠生骄。

  她往往把老师的奖赐,尽量与同学们分甘同味。同样,同学对她的额外迁就,例如把圣堂内的好位置预留给她望弥撒、主动替她去轮侯戏票、为她去小食部买汽水等等,穆澄都感激于心,必然在功课上头,予同学们悉心帮助。她坚持别人花在她身上的心机,会有肯定的乐观回报。

  直到走出校门,穆澄享用着这些偏私,而从无愧色,永远相安无事。

  穆澄一直以为用自己的成绩换回额外奖赏。这才是公平交易。

  她对那种公社式的、俗语所谓“做是三十六、不做仍是三十六”的大公无私很陌生,因而大吃一惊。也实在难于接受。

  最令她惶恐的其实来来去去只有一点,就是突然间通过了这一连串的事件,使穆澄明白到职业上的掣肘,觉醒到自己事业上的命脉完全握在资方手上,而不是她一直以来认为的,由自己的天份与努力决定际遇。

  一整天,穆澄在家都慌失失,坐立不安。

  晚上无法入睡,事属必然。

  在穆澄脑海内忽然的出现了一个可怖的画面,一大群卷起了衣袖的工人,从那个装满了书的书库内,搬出了一包包的书,一个传一个。直至最后接手的一人,干脆就把书扔到大海中,卜通一声,连个影儿也没有了。

  穆澄紧张地走上前去抓住其中一个工人。问:“你们扔谁的书?”

  对方木无表情,并不回答。

  穆澄再扯着另一个问,一连问了多人,都得不到答案。

  她情急了,不顾一切的扑上去伸手扯破了那包书的纸,看到了里头那一本本穆澄的作品。

  穆澄惊呼,死抱着那包书不放,叫嚷:“你们怎么要扔掉我的书?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做?”

  其中一个工人使劲地把穆澄推跌在地,然后,仍旧继续着他们的操作。

  穆澄在地上呼天抢地:“怎么可以?我的书还有很多读者看,还能卖很多钱!”

  “我们不需要那个钱!”

  一个巨大的身躯站到穆澄跟前去,清清楚楚地说了这句话。

  穆澄惊呆了,她停止哭泣,昂起头,仰望那巨大的身影,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太阳只在他的身上细上了一条金色的幼边,把他衬托得更有威严、更多架势。

  之后,穆澄醒了。

  睡衣湿腻腻的贴着背,怪不舒服的。

  她才打算跑进浴室里去淋一个莲蓬治,就立时间醒起,早上的报纸,怕已在门前了。于是飞快地奔跑出大门口,拾起了那画报纸。

  不由分说,七手八脚地翻出副刊来,查看她的专栏是否依然健在?

  扰攘了半天穆澄才晓得跌坐在梳化上,呼出重重的一口气。

  穆澄看到一地凌乱的报纸,她气馁得整个人似要瘫痪掉,别说动,就是连呼吸都困难。

  平生第一次,她面对一种可以在下一分钟,自己就一无所有的恐惧。

  如果事业与工作的生死存亡操之于他人之手,任由摆布,她穆澄还有什么?

  还有的只不过是那好比一潭死水的婚姻,跟一个可有可无的丈夫罢了!

  想起了陶祖荫,穆澄苦笑。

  任何一个女人如她的条件与所作的贡献,怕都可以找到个一如陶祖荫的男人,做自己的所谓丈夫。

  这个思想是悲凉、可怜、无奈、以致于绝望的。

  她是如何收拾起支离破碎的情怀。支撑着荏弱无力的身躯,坐到方诗瑜办公室内去的,连穆澄自己都不知道。

  方诗瑜把一叠签批好了的文件交给秘书后,就说:“我这个上午不办公,请代我回绝电话与会议,并请代我关上办公室的门。”

  秘书如言照做了。

  “对不起,”穆澄说:“阻了你的办公时间。”

  “不要紧,工作比朋友更易找到适合的。天下间没有永远的宾主,但有永远的朋友。”

  这两句话立即又撩动起穆澄激动的情绪,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诗瑜,我不能像你般本事,可以随时另谋高就。我的谋生技俩只是独孤一味,一旦失掉了凭借,世上无人可以扶我养我。”

  “你这最后的一句话,才是最没有办法可想的事。其余的都不应该是问题。

  来,好好的告诉我,又发生了什么事了?”

  穆澄于是把经过与感受讲了一遍。

  “诗瑜,我承认我敏感。”

  “凡是寄人篱下的人都敏感。世界上又有哪一个打工仔不发类同的恶梦?谁敢担保手上的一份牛工,可以永远保得住而不生变幻?一觉睡至大天光的人,只不过是不瞧这个方向钻牛角尖,以免预支愁苦而已。”

  “我是突然的觉得不安全。连所谓销畅卖座的纪录都不能再起到保护作用了,你叫我怎么办?”

  “因而你惶恐、怨怼、甚至气馁了?”

  穆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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