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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匣子?”

  他喃喃地走去取货。

  “阿楚!”我把她唤过来,她买了一个红色的天安门纪念章,随手扔进她工作袋中。

  “先生,甚么匣子?没有。”

  我指给他看,那个景泰蓝——

  没有!

  那不是景泰蓝,那是一个俗不可耐的银十字架,它的四周,毫无迹象显示,会有甚么胭脂匣子。它不是尸体,它仍是灵魂。

  “我亲眼见到——”

  “我年纪老大,还没有眼花,你倒比我差劲?真是!我都七十多岁——”

  “阿伯,”阿楚卖弄乖巧:“你七十几岁?”

  “七十六。算是七十七啰。”

  我倒退一步。我明明亲眼见到。我不相信在顷刻之间,物换星移。但是,为甚么呢?好像有一种冥冥的大能,逼我勾留,我满腹疑团。

  “不,我要找一找。”从未试过这样的坚持,死不认错。

  “走吧,老花眼——”阿楚推我一把。

  一推之下,我碰倒一大堆旧报,几乎也绊倒了。我俩忙替他收拾,在旧报中,露出了一角端倪——我见到一个“花”字。

  这分明是一个“花”字。

  我气急败坏地把它抽出来,一共有三份,残破泛黄。这“花”,是“花丛特约通讯员”,这报,叫做“天游报”。

  一看日期,一九三二年三月——

  我以抖颤的手,翻阅这旧报,因过度的惊恐忙乱,生生撕裂了一角。

  “喂喂,小心看!”阿伯在叱喝。

  他过来一瞧,见这旧报,便道:

  “哦,天游报。你怎会得知甚么是天游报?告诉你,这是广州出版,专门评议陈塘、东堤,以及香港石塘咀、油麻地阿姑的报纸,等于今日的‘征友报’。不过,文笔要好得多,你瞧,都是四六文。唉,你又不知道甚么是四六文。想当年,我在——”

  我勉定心神一目十行,这些“特约通讯员”都写下不少花国艳闻,以供饮客征花选色。对妓女的评语,若道:“有大家风,无青楼习”,便已是最大的恭维了。

  它还暗写:某某阿姑喜温戏子,乃是“席唛”。某某阿姑,最擅讲咸湿古仔,遇上嗜客,每获奖金高达一百元。又某某阿姑,工夫熨贴,能歌擅舞——间中报导:广州花国王后因避赌债过江,而在港花运日淡。某某红牌阿姑,遇人不淑,一段姻缘,付诸流水,终重出江湖——

  一路翻阅,一路心惊。

  终于,我见到一段小小的文字,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叫我神为之夺:

  “青楼情种,如花魂断倚红”。

  一看,字字映入眼帘:

  “名妓痴缠,一顿烟霞永诀;

  阔少梦醒,安眠药散偷生。”

  安眠药?

  安眠药?

  我听来的故事中,提都没提过“安眠药”这三个字。

  此中有甚么蹊跷?

  我听来的故事,是真是假?是怎么的一回事?十二少没有死,他“悠悠复苏”——

  我的疑惑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取过旧报,竟急急离去。

  阿伯一把揪住我。看不出此等衰翁力气那么大。阿楚责道:

  “永定,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一边看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付钱呀。”

  “你是想买下这三份天游报吧?”

  “是是是。”我拥之入怀,惟恐他来抢夺。

  “这报早已绝版,你知啦,有历史价值的旧东西,可能是无价宝。”

  哼,都已七十七岁了,还锱铢计较,难道可抱入棺材留待来生?

  “要多少钱?”我只好恭敬地问。

  “我这八宝殿——”

  我烦躁了:“多少钱?”

  “一千块!”

  他不动声色地漫天开价。一定是瞧得我那急色模样。志在必斩。

  “一千块?”

  买,不买?

  “哎呀,永定,把报拿来。”阿楚夺去,放回旧报堆。

  “你又不一定有用。一千块买这种旧报纸干么?不要买!”她狡猾地朝我一睐。

  “阿伯,你看,那么贵,真不值,我们又不是考古学家,不过找参考数据吧,半真半假也过关了,天下文章一大抄。——这样吧,一百块?”

  “不卖。”

  我寸步不移,心剧跳,如鹿撞,如擂鼓。

  我一定一定,要买那一九三二年的旧报,上面有为如花揭露的真相,一切的关键都在里头,现今他不肯卖了?

  “不卖算啦,”阿楚推我,“两百块吧?最多两百。否则你留下来自己有空时看呀。阿伯,说不定你那时也是一个风流的寻芳客。”

  阿伯面有得色。

  阿楚乘机投其所好:“一看便知你见闻广博了,这旧报都是你当年存下来的吧?有没有你大名?”

  “没有,我又不是名门阔少,不过是陪同朋友,见见世面而已。”

  “阿伯,两百块钱卖给我。你存来又没用。”

  “——三百?”

  阿楚说:“不!”

  我说:“好!”

  一早掏定银币,以免节外生枝,功败垂成。阿楚气恼,眼看两百块即可成交!却让我一语作结,且又诚实:

  “我只要这一份。”

  还把其它两份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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