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碧华 > 胭脂扣 | 上页 下页


  她开始认路:

  “水坑呢?我附近的大寨呢?怎么不见了欢得、咏乐?还有,富丽堂皇的金陵酒家、广州酒家呢?——连陶园打八音的锣鼓乐声也听不到了——”她就像歧路亡羊。

  “日后十二少如何会我?”

  还念念不忘她要寻找的人。

  “我怎么办?”

  忽然之间,她仓皇失措地向我求助。

  我如何得知怎么办?我如何有能力叫一切已改变的环境回复旧观?我甚至不可以重过已逝去的昨天,何况,这中间是五十多年。我同她一样低能软弱,手足无措。人或者鬼,都敌不过岁月。啊岁月是一些甚么东西?

  “这样吧——”我迟疑了一下,“你暂时来我家住一宵再说。”

  她点点头。

  我以为她会推辞:不好意思啦,萍水相逢啦,孤男寡女啦,两不方便啦——一般女子总有诸如此类的顾忌。但如花,我竟忘记她是一个妓女。她见的世面比我多呢。以上的顾忌,反而是我的专利。

  我并没有看不起她。

  我在那儿提心吊胆,担心她夜里爬上我的床来诱我欢好。——真滑稽,在半分钟之内,我想到的只是这一点。

  “你不介意吧?”我还是要问一问。终于我带她回家。途中经过金陵阁。以前这是金陵戏院,如今建了住宅,楼下有电子游戏中心。附近有间古老的照相馆,橱窗上残存一张团体相,摄于一九五八年。我也是五八年的。——我比如花年轻得多了!

  虽然我俩生肖相同,但屈指算来,她比我大四十八岁。四十八年,是很多人的一生了。如果如花一直苟活,便是一个龙钟老妇,皮肤皱折,眼神黯黄。如果她轮回再世,也是个——四十几岁,既不是中年,又不是老年,真是尴尬年龄。而她绮年玉貌地在我身畔,只不过因为她的痴心执拗,她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即使这男人投胎重新做人,她也要找到他吧。

  “先生,我忘了问一件事。你家,方便吗?——你是否已有妻子?”

  哦,这真是个令我不好意思的问题。我连与女友之间关系,也因对方之勤奋上进,而岌岌可危。

  “我未婚。”急忙转个话题岔开去,“你不要叫我先生了。我是袁永定。”

  “永定少。”如花如此称呼。

  真叫我受宠若惊,我阻止她:

  “我们不作兴甚么少、甚么少地相称。你还是唤我永定。我名字不好吗?”

  “好,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简直不像人的名字。像一块石头,或者桥,或者坟墓。”

  “不。请别说下去。到我家了。”我迟早会成为石头、桥,或者坟墓,何必要她诸多提醒?真受不了。

  我拣一些充满活人气息的状况告诉她:我家在四楼,一梯两伙。对户住的是我姊姊与姊夫。单位是四百呎,各自月供二千多元。如无意外,他日我结婚生子,也长住于此。在香港,任何一个凡俗的市民,毕生宏愿是置业成家安居,然后老死。就像我姊姊,她是一个津校教师,教了十年。她的丈夫,是坐在她对面位的同事。天天相对,一起议论著学生,蹉跎数载,只得也议论嫁娶。

  我招呼她进屋。招呼她坐。然后我又坐下来。

  二人相对,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侧身靠坐沙发上,姿态优美。渐渐我才发觉,她并没有正视对方的习惯,因着职业本能,她永远斜泛眼波,即使是面对我这种毫无应付女人良方的石头。

  做甚么好呢?

  我只得搜寻出一些水果,橙和只果,切开盛于碟上,请她吃。

  “我知你不吃热的,但水果比较冷。真的冷,我在雪柜中取出来,非常适合你。”

  她吃苹果。

  “够冷吗?”我殷勤相问。

  她“吃”完了。苹果尚留在桌面,分毫未损。

  “有一次,十二少来我房间打水围,”如花见水果思往事:“寮口嫂送上一盘生果,都是橙啦苹果啦,我叫她通通搬走。”

  那十二少一定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如花说:“我且骂道:十二少是甚么人?搬次货出来?十二少肯,我也不肯。来些应时佳果。于是送上的是桂味荔枝、金山提子——”

  你看,一个女人要收买男人的心,是多么地轻易,稍为用点心思便成。十二少一定逃不出如花那纤纤玉手之掌心。

  我一瞥桌上的水果,啊,这是“次货”呢,真汗颜。不过,回心一想,我讨好一只鬼干吗?我又不作长线投资。而且,这种女人很可怕。她不爱你犹自可,不幸她爱上你,你别想逃出升天。化身为苍蝇,她也变作捕蝇草来侍候你。即使重新做人,她的阴魂不肯放过。

  对了,她为甚么孜孜于寻找一个男人?

  莫非是“复仇”?

  她爱他,他不爱她,于是她非要把他揪出来不可?

  但我没有习惯揭人阴私,也不大好管闲事。如是我那八婆姊姊,她一定热情如火地交换意见——虽然她的爱情是如此的贫乏、枯燥,与一个男同事相对日久,面面相觑,一生。

  不过但凡女子,嫁了的,总是瞧不起未嫁的,因为一个男人要了她,莫不因而抖起来。对其他单身女郎布施同情。

  我那姊夫,三十几岁,当着校务主任,这微末的权,供他永远享用。有时,他也对我这王老五布施同情。

  窗外,是一间酒楼,酒楼因有人嫁娶,张悬了花牌。电灯泡如珠环翠绕,叫一个紫红缤纷的花牌更是灿烂,上面写着“陈李联婚”字样。陈和李,都是最普通的姓氏,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办普通人的喜事。

  如花凭于窗前。

  我只好也凭在窗前。隔她一个窗口位,没敢接近。

  “这是联婚花牌,”我在作应景对白:“你们那时候嫁娶,也有这样的花牌吧?”

  “我不知道,”如花道,“我没嫁娶经验。”

  真要命,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我曾经拥有一个花牌。”

  十二少买醉塘西,眷恋如花。他与一般客人迥异之处,便是时有高招。一夕执寨厅,十二少送了如花一个生花扎作的对联花牌,联云:“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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