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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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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心里有事。” 老方丈向静一道:“倒像是一样的病。来,我也给你扎一针。” “不要了。” “要!”顽固的老人。不依他。 静一打坐,闭目。针在他戏耍后发际扎下去时,有点酸麻,疼。他隐忍,不想老方丈识破了什么。只听老人问:“她是谁?” “像一个人而已。” 方丈抢白:“当然像一个人,难道像一条狗?” 大力一扎,针深入五分。静一几自座中弹跳而起。 “就是要你疼!真没用。因爱才恐惧,因恐惧才有心魔。这也是一种考验:所见皆为故人,所念皆为故人,如影随形,所以才‘像’。忘记了这个人,没有这个人,‘像’什么呢?” “弟子一定努力驱赶心魔,让去者自去。” “遇父弒父,遇佛弒佛。谁说容易?” “我一定把万缘放下。” “你力气够吗?” “什么?”静一问:“‘放下’也需要力气?” “以你一身好功夫,也许不是难题。” 静一知道方丈已看透他来历。 门外忽有异声,他警觉:“谁?” 外面寂然。 静一止住老方丈,他挺身而起,走到门外,一推——月色下,有个匍匐在地的影子。 他一看,愕然。 俯首长跪一如一摊止水的,是青绶夫人。 她好像待了很久。 “小女子参透因缘,看破红尘,只望红鱼青磬度此残生。” 她抬眼,一点内容也没有:“求老方丈为我剃度。” 十渡方丈望定她。 只有凄切的虫鸣,在静夜中,唱着最后一阕清歌。 她转向静一哀恳:“这位师傅代我说项吧。否则,惟有一死明志!” 她要打动他:“心中没有慈悲吗?” 静一合十:“阿弥陀佛!” 终于,在初二那天受戒。 戒场露天。 青绶夫人长跪在地,双手合十。艳光收敛了。 凤目秀长,澄净无波。 长发灰衣的女人。 老方丈道:“比丘尼具足戒有三百四十八条,能持否?” 她平静地答:“弟子能持。” “尽形寿,永不犯戒?” “尽形寿,永不犯戒。” “一切形式不过是形式,最重要乃心坚志决。” “弟子知道。” 方丈瞇凄着眼看青绶夫人:“若你心中犯了戒,便只有自己知道。” 他向静一:“有前因,必有后果,静一,你去吧。” “我?” “去!非要你去不可!” 她凤目秀长,澄净无波。 静一先把长发剪去。委了一地。都似破碎黑缎。往事不记。 再持戒刀,从下周旋而上。连短发亦一绺一绺剃下了——一如他当初受戒情景。 在场的僧众念着偈语。 多么熟悉,而且,他的手指也熟练了。 集中精神,如精雕细琢,如把万缘放下,一丝不留。 两者皆淡然。 她始终没看过他一眼。 不知何时,静一的手指头破了。血隐没于黑发中,他懵然不觉。 转瞬,四大皆空。 现实中的八热地狱,是否变作清凉国土的七宝莲池?来自无始无明的人间之苦,从此成为“无”? 青绶夫人消失了。 她法号慧青。 * * * 尼姑无情无欲地下跪禀告:“慧青为先人‘水陆道场’七日夜诵经设斋,礼佛拜忏,追荐亡灵,并超度水陆一切鬼魂,普及六道四生,望早登极乐。善哉善哉。” “水陆道场”的内坛,布置了香花供养,十位圣贤,十位神灵。供桌罗列灯烛果品供物。 盛大的法会为期七日。 慧青与其它十二僧尼,搭绣衣、靼靸红鞋,在她亡夫灵前默诵:“诸修罗中,好行瞋恚,斗战不已,一切众生,当愿息诤,兴慈,早蒙解脱。诸饿鬼中,饥渴迫切,历劫受苦,一切众生,当愿渴恼蠲除,早蒙解脱——” 僧尼各司其职。 只为众生得解脱。 内坛上一盏硕大的长明灯,映照着两侧的“水陆画像”。 如微波颤动的喃喃音调,夹杂慈悲而神秘的招引。一起一落。 香烟在半空织成一张白网。 直至夜晚。 最后的项目是“放焰口”。 六道轮回中,饿鬼极众。他们或枉死,或自杀,或作孽太多,或偿前生果报——,在此晚,见到法会高悬宝幡,九盏莲花灯,便都来了。他们之中,口中常吐猛焰,炽然无绝,而且腹大如山,却咽如针孔,虽遇饮食,苦不能受。 “放焰口”是施食。希化戾气为祥和。 天转为灰青时,风开始大了。 阵阵寒意袭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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