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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微光望污水沟:“有虫子。不怕伤虫杀生?”

  “喝!”方丈生气了,“目的是清洁,便是清洁,不为伤虫!你明白了吗?你还是不明白!”

  静一见微光又陷入苦恼中了。

  ——真是一条漫漫长路。

  这夜有风。

  天上见不着星星,漆黑而空洞。风指着必然会憔悴的树叶,像一双预言的手。

  在暗夜里,一盏青灯透过窗格子照射着,远看如模糊的一朵白莲,近看却是几乎有像老方丈年岁古旧的一座禅房。

  十渡领着静一在坐禅静修。

  他教他以右脚压左腿,再以左脚压右腿,是谓“降魔坐”。

  “不过,”他道:“只要坐得舒服也就是了。参禅不在乎腿。”

  方丈闭目。

  静一不解:“我们不念阿弥陀佛的么?”

  他记得在天宁寺所受一丝不苟的戒律和规矩,只觉这处随意而优悠。

  “心中有佛就够了,不必大喊大叫。”

  是么?

  静一半信半疑。

  方丈道:“佛教有八万四千法门,各宗各派,走着去、人抬着去、骑马去、坐车去——,目的地都一样嘛。”

  蚊子飞过,在寂静中,嗡嗡声音响在耳畔。方丈用拂尘,轻轻一拂,脱俗祥和。

  “你目的是什么?”静一问。

  “我念佛,唯一目的是‘不想做人’了。”

  “坐禅就可成佛吗?”静一又问。

  方丈不答。

  这一百一十一岁的老人,已是平静入定,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蚊子又来了。

  静一已把眼睛阖上。完全忘记了它。

  他掌心向上,两掌相迭,左上右下。两个大拇指相拄,正身端坐,耳与肩对,眼与鼻对,鼻与脐对,舌尖放在上颚唇齿处,双目微闭——

  心中试着摒除杂念,静定思维。

  蚊子已经骚扰不了他了。

  他观想莲花清净,直到虚冥,眉心空无一物。从未试过,如找到通道。

  身体有股气,微微在运行流动。渐渐,个人冉退,他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了。

  世有六道轮回:地狱、饿鬼、畜牧、修罗、人、天。

  什么才是“不想做人”?

  为什么?

  ——

  日子无声地过去。

  天气有点清寒。

  静一受彤云神院“三坛传戒”。

  老方丈为他烧上香疤。

  香烟袅袅上升,方丈先在静一头顶上印上小黑圈,然后以蜡粘了香,一一燃点,九个。

  渐烧至尽头,香熄火灭,留下九个白色的戒疤。

  以后,这处也不再长出头发,疤痕鲜明夺目。

  静一虔诚地承受着皮肉之苦。

  “你愿意将身体如香烛般燃烧奉佛吗?”

  “弟子愿意。”

  “留下戒疤乃是烙印。”

  “弟子明白。”

  “世间五欲,是色、声、香、味、触,诳惑凡夫,不得亲近。”

  “弟子遵从。”

  “好了,好了,仪式是这样,回答得再响亮,也不如静静地做出来。你瞧我这老和尚,一个香疤都没有呢,不是烫得越多越好的。”

  静一望定十渡。

  * * *

  李世民是在八月九日于显德殿登极即位的。

  江山属于他了,看来格外秀丽如画。

  太极宫也属于他了。它气势磅礡,虎踞龙盘之姿。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蓬莱殿、含凉殿、玄武殿————“玄武”,这二字是他胜利的标记。

  李世民,二任帝,“太宗”,是年方三十。

  簇拥在身边的,都是谋略和才干过人的功臣,他表现得很尊重善任,且大赦天下。关内及蒲州、芮州、虞州、泰州、陕州、鼎州等六州,免除二年田赋及捐税;其它各州则免除差役一年。宫女,幽闭堪怜,他又释放出宫——

  ——但,他晚上还是睡不好。

  霍达于某天夜晚,为他展示画像,以示忠心。

  李世民自寝宫出,脸容非常憔悴,双目无神,打着呵欠。他端视画像:“这二位大将军果然画得十分神武!”

  霍达深藏不语。

  自太宗皇帝阴谋弒兄杀弟,又从父王手中夺得帝位后,心中不安,常有余悸,梦中听见凄厉的鬼叫声,都在呼冤寻仇:“还我头来!还我头来!”

  他迷迷糊糊,总见看不清的人影,向他拉满了弓,箭在弦上,然后直射他心房,自己的血,是腥甜而微温的,血流不止,一直浸湿了整副戎装,他惨遭没顶——

  几回自梦中惊醒,残片犹在眼底翻动,那血的腥甜,历久未散。

  “鬼!鬼!”

  他挣扎着爬起来,一身冷汗。

  于是再也不敢入睡。

  大将秦叔宝、尉迟恭,听得宫中闹鬼,二人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自告奋勇,全身披挂,手执兵器,待卫寝宫门外,直至天亮。

  霍达道:“得知陛下因二位功臣值夜宫门之外,再也听不到怪声,可安心稳睡,特命画工画将下来,可张贴以供驱鬼。”

  “好主意。”李世民道:“快贴上。”

  威严一如门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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