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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女人总是记得被推拒的话。

  他急了:“不——”

  一抬头,人已消失踪影。石彦生一怔,起立跌撞追去。

  穿堂里不见,厢房的门都关上。不知她在那一间。石彦生怅然若失,伫立空庭。

  半晌,他走过去,把一扇又一扇的门推开,不管有人没人,有声没声。别的客人和妓女发出漫骂,或者取笑。

  这一次,非要把她找回来。

  他明白了,越是不要有情,越是深陷其中——因为在意。很多东西可以克制,但这是不可以的,人无能为力。

  他终于推开了一扇门。

  然后整个呆住了。

  * * *

  红萼的长发已抖落,后挽成一个松松的宝髻。

  她眼前是五子奁,铜镜台。

  先用手晕开胭脂在掌心,胭脂是摘花后以红汁作饼,匀在脸颊,人面桃花。

  画眉用烟墨的枝条,浓。与贴在两颊眉间的花钿,青红皂白甚分明。再涂又以细簪子挑一点儿玫瑰膏子饰唇。

  仔细端详盛装。

  石彦生从来没有见过女人在他面前装扮,似一幅画,画中人款款如云出岫。她的发髻半盘半散,承不住一朵红牡丹。金步摇不步自摇,是因为醉了。

  他心动了,看住她,印象极深极深。

  红萼故意不理:“记住这样儿了。一个人不会永远都好看的。”

  石彦生按捺不住,把她持着丝绸造的粉扑儿抓住,它沾了粉,原来傅在面上,也傅在脖子、前胸、手臂、后背——

  粉一下子撒了一地。

  他耳语:“别那么仔细,一会就糊了。”

  红萼脸上一红,一跃而起。他没放过她,追出。

  她跳起舞来,是“胡旋”,旋转急速如风,不知多少个圈子了,好像不会停下来。他待要看她的脸,她总是用背相对。动作玲珑放任,毫不拘束。

  他也随着舞起来了。不是舞,而是没忘记习武的招式,跃动矫捷,腰腿沉稳,大伙都乐极忘形。忽地没有身份,等同流氓与妓女似的。

  当然记得,他的身份是一个和尚了。

  他是一个自欺欺人的、一知半解的念佛者。抵抗诱惑,至有效的方法不过是闭上眼睛,然后令自己掏空了,“无”。

  但哀哉众生,谁不为五欲所折腾?

  后院有个温泉。

  黑夜中,水气氤氲。

  他俩跳进温泉中。

  不知是水的温度,抑或血液汩汩流动,心跳得很快。

  像燃烧。水开了。炙得很痛。

  经上说得很清楚。就像野狗在咬食枯骨,就像野鸟在抢吃腐肉,就像逆风中拎着火把,反烧自身——

  手指在对方身体上狠狠游走,如同渐捆渐紧的粗绳子。生怕一放开,双双皆为幻象,转瞬溶在水中不见了。

  他气急败坏地狂乱地亲着心仪已久的女子。二人全无后顾之忧,什么也不想——

  是的。

  一切的欲望实际上都没有获得,但它也像一个好梦,像金石相击发生火花,像摸到一块滑腻沁凉的真丝。

  像一个男人找到他的出路。

  他有点迫不及待。只想征服。

  喘息几乎被水淹没。

  正把她长裙扯开,忽然一个小黑影气冲冲地奔至,一壁大叫:“静一!静一!”

  二人无法不停下来。

  小可泪痕犹未干呢:“快来看,这个是不是你?”

  一身湿漉漉的石彦生,把画像拎到灯下,细看。

  这是他!

  其它人都闻声出来了。

  郭敦一见“通缉”、“悬赏”字样,马上把妓女推走了。

  万乐成和赵一虎等七人,看到:“黄金一万两。”

  他们都面面相觑。

  事态严重,一时间意兴阑珊,又回到现实中。真是说时迟那时快。

  欲火和欢情生生熄灭了。欢娱苦短。

  “小可,从哪儿捡来?”

  “墙上都贴了。”小可不知就里,把画像与石彦生对照着:“画的真像呀!”

  石彦生又惊又怒,想不到自己成了头号罪犯,叛党首领。他召唤:“都给我回去!你,你走吧!”

  红萼很失望,没来由地坚持:“我不走!”

  他又赶她:“走!”

  “不走!这算什么?要跟你一块走!”

  “但我已牵累你了,说不定你也有生命危险。杀了兄弟的人,何妨多杀一个妹妹?”

  “我才不怕——”

  “你是我的人。此刻我命令你,不准任性妄为!”

  情急之下,他不能丢下她不管:“走吧——以后我娶你。”

  她一愕:“什么?”

  又逼问:“再说一遍!”

  石彦生转身:“不多说。一言为定!”

  * * *

  匆匆从下山的路上山。

  沿途的古槐树,叶上凝了露珠。东方柔淡的曙光渐现,昨夜那新成的水滴,在他们身后,化作无形。

  到得山门,灰紫的天空已大白。

  寺门外,早有和尚在把守,把他们拦截,不准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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