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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在上场门,挑帘看着宋志高。宋,她一度借来的姓。信目而下,咦,是志高的娘来了,她胖了很多,非常的慈祥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总有接班的人。红莲成为面目模糊的良家妇女,不停地嗑怪味瓜子,真是,当家是个卖瓜子儿的,自己却是个嗑瓜子儿的。也许还有包炒松子,是留给志高,散戏时好送上后台,很体面地恭贺儿子出人头地。

  身后有那被唤作“水泡眼”的姑娘,在乖乖遵从志高的吩咐,巴嗒巴嗒如金鱼儿永远不闲着的大嘴巴:“谁送来的伞?有谁见过他?呀,有张条子——”

  正想打开条子一看,忽见上场门有个排帘的,脸生,水泡眼疑问:

  “咦,这婶子来找谁?”

  丹丹一惊,忙乱中,只得擦过忙乱的人的肩逃去。

  “婶子”?——可见太龙钟了。

  不是老,不是梅毒,是完完全全的,大势去矣。

  “嗳,热水袋给丢了——”

  丹丹头也不回。冷,走得更坚决。

  连在这般不起眼的偏僻角落,都不可以呆下去。大庙不收,小庙不留地孑然一身,她被所有人遗弃了!自己也不明白,漂泊到什么地方去好?

  只得专心地找点事情干上。丹丹头也不回地走了。

  志高自下场门进来,一见那条子:“平安。勿念。保重。怀玉。”他就像一只蜈蚣弹跳而起,翻身至台前,自散戏的人潮中,目光一个扯子样,非把这小子给揪出来。

  久经压抑,久未谋面的故人。他大喊:

  “怀玉!怀玉,你出来!”

  声音洪亮地在搜寻追赶。

  如雪后的闹市,房子披上淡素妆,枯枝都未及变为臃肿不堪的银条,围墙瓦面,仿似无数未成形的白蛇在懒懒地冬眠。白茫茫之中,夹杂着一些不甘心的颜色。

  幕一下怀玉就走了。只怕被人潮冲散,她依依挽手:“冷么?”

  “下雪不冷。雪融时才冷呢,也熬得过去了。”

  足印在雪地上,竟然是笔直的。

  段娉婷又问:

  “后天回家去了,有一天光景,你想到哪里去逛逛?”

  “你呢?”

  “嗯,北平最好的是什么地方?”

  “——有一个喇嘛庙——”

  “喇嘛庙?从没听你说过。”

  “雍和宫,我没说过吗?小时候还让人给算过命。”……

  志高等了半晚,妆也下了,人也散了,他把玩着那伞——那一冬都用不上的绸伞,满怀信心,兴致来了:“好小子!衣锦荣归,搭架子来了!我就不信你不亮相,你敢躲起来要老子一顿顿哼!死也要等到你出来不可,妈的,你出不出来?”

  冷寂的后台只他一个嗓子热闹着,水泡眼气鼓鼓地也坐着等,不知所为何事,等的是谁。一切都是空白。眼也翻白了。

  天桥大白天的喧嚣,像是为了堆砌夜来的冷寂。

  那座砖石桥,万念俱灰,一如丹丹的肺腑,十室九空,再也榨不出什么来了。远处总有逃难的大人,紧抱着小孩,给他温暖。他们来自陷敌的东北,无家可归了,只谦卑地到来“乞春”,希望得点余,苟活着,好迎接春天。要真没吃食,也便把温暖来相传。到底有个明天。

  也许要到明天一大早,偶尔一两个过路人,方才发觉有个笑着的姑娘的尸,死命抱着桥柱不放,若有所待。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不仅知道,也正一点一点地觉出来,忽地有一种奇异的轻快,步步走近,那未知的东西。间中她身体惊跳,抽搐,那是因为她的血要流泻出来,中途受了险阻,然而,厚重的棉袄贪婪地自她腕上深切的刀口子,骨碌地吸尽了血,颜色因而加深,更红了,无法看出本来面目。

  渐渐地非常的渴,非常的冷,伸出颤抖的薰染烟黄的手,抓住身边任何东西,就紧抱着,以为这就可以暖和暖和。

  渴死和水冷死的人脸,是“笑脸”,肌肉僵化了,上唇往上一缩,笑得很天真,很骄傲。在这憔悴浮生,依旧乐孜孜地听着:

  “呜——呀——噢——”

  夜阑人静,更柝声来自遥远莫测的古代,几乎听不清楚了。

  忽然,

  天地间有只迷路的猫儿,黑的,半根杂毛也没有,凄惶地碰上她。它满目奇异地瞪着她,不辨生死,不知底蕴,情急之下,一跳而过,朝北疾奔。

  就像被个顽皮的小姑娘追逐着。

  朝北,

  直指

  雍和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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