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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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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商之所以给他这个面子,自然因为他有“力量”去庇护,即使官门查禁,雷声极大时,他也能把“包打听”打发掉。 有一日在吴淞渔船中,查出私土,值一百万元,曾经被扣留若干时日,不久即开释了,报上都登了,私土来自云南、福建、四川、贵州、广东等省,分作重一磅或二磅一包,作圆球形……这批“圆球”,不了了之。 他的“力量”何来?他心里明白。 而烟土,正是他的财路。 一旦他庇护不了,谁买他这个账? 只要他“急流勇退”,马上便里弄传扬。 “整个上海滩不会有人知道”?连小囡也骗不倒。 这史仲明,三分颜色上了大红,竟把他金某人也看作小囡了? 谁起来,谁倒下,天天都发生着,慨叹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这么地心狠手辣,看着占了先机? “是谁?” “金先生我不方便说。” “可是郑先生?” “……有他一份。” “背后呢?” “真不方便说,只推我出面跟您谈,因为我跟您比较熟。” 金啸风冷冷一笑,到底是熟人。 “哦?案中有案似的?” “您自己推测也罢,我只是个兵,不好泄漏太多。” 背后操纵?从郑先生想起……啊,金啸风一身冷汗。 这郑智廉是官门之后,他对做生意一道,毫无心机,但“官门”,他明白了。 仿佛是突地豁然开朗。 他明白了。 在上海,他太显赫了,挥金如土,一呼百诺,好些达官贵人军政要角,见了还都矮一截,看他颜色。 实实在在,也功高震主。难道社会上党国间,容得下这尾大不掉的人物么?就是无处下手。好了,如今借了一点时势,看他是从自身腐败起的,由里坏向外,他不稳妥了,真的,不过是借题发挥,大笔一挥,乘势物换星移去。也许不必三天,另有一番人事。但也给他面子,请人说项,好话说尽,只道协助他过关。 过了这一关,过不了那一关,都是生死关头。 金啸风涔涔地渗出冷汗,就像正有数百双凌厉的眼睛,在监视他交出帅印。他的信心,排山倒海般竟仆到史仲明前。风满楼中,尽是五色花灯乱转。 心胆俱寒。 他感到头顶上,的确来了朵乌云。雷电不响,只在他心中闷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波已平,波不起。他颓然,已是强弩之末:“让我想一想。” “好吧。” “仲明,我其实也想问,你当然有好处——” “也没什么好处,瞎忙。不过金先生,也许我得养些兵。‘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呢。” 金啸风恍然大悟。 史仲明,好!原来就是受不了这句话。 他倒戈了,倒戈相向,自然也就高升了。从前有自己在,他只是八仙桌旁的老九,坐不到应有的位置。自己不在,顺理成章,他也不是好惹的——到底追随那么久了。最后一击,才显了本事,现了原形。 “仲明,你不失是条好汉子。我的事我会好好考虑,但因你曾是我的人,不得不借重最后一遭——” 忽闻办公桌上一阵急铃。 “喂——”不想听,到底还是要听。 “金先生,不好了!”是日夜银行的司理,“有个老太太在哭嚷!说是银行倒闭,她连个棺材也混不上,一头碰墙寻死觅活,现在给送医院去。金先生这里情形太糟,我们也出不得门,巡捕快控制不了——” “……放心吧,事情有转机了,局面马上就明朗了。”他无力地把听筒搁下。是的,他不会死,他肯定混得上一副好棺备用。他只是衰退,消逝。回首更似一场梦——马上想起乐世界落成那天,他神采飞扬地站在人丛之中,扬言“这是上海惟一的娱乐大本营”。 他也就把其他小一号的游戏场一一击败,方可独树一帜,世情往往如此:此消彼长。冉冉物华休。 史仲明把握一个最好的时机,自上衣口袋中拎出一张票子,像是预设的陷阱,只待他一脚踏空。他指指上头的数字。 金啸风一瞥: “是这数目了?” “绰绰有余吧,金先生?” “以后你还唤我‘金先生’?”他一笑,“或者——‘老金’?” 史仲明坚定而又深藏,还以一笑: “还是一样:金先生。” “好,好。仲明,你为我跑最后一遭。”史仲明满腹疑团地看着他。 丹丹此刻也竟接了个奇怪的德律风。 一拎起听筒:“喂——” 半晌,没话。她又喊:“喂——” 听筒沉默。 对方没有搁上。她看看时钟的双臂,是夜里一时五十分。似一个人打开了怀抱,又不至于全盘地打开,有点迟疑。钟摆摇晃着,滴答滴答,实在也累了。在这屏息静气的夜里,神秘而又恐怖:“谁?” “是我,怀玉。” 丹丹陡地一震,像有只遥远的孤魂,忽自听筒蹿出来,马上充斥了一室,怎么办怎么办?她自己也魂不附体。 是电风琴的音韵,如果唱出来,那就是: “平安夜, 圣善夜, 万暗中, 光华射……” 还有三天就过圣诞节了,上海比较摩登的男女都以参加圣诞舞会为荣,得不到机会的,惟有到教堂静默祷告。 只有这两个来自北平的异乡人,不知什么兰因絮果,在上帝面前重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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