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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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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先生,电影出问题了!” 他匆匆跟史仲明碰头。 “是制作上的问题么?” “剧本上的。” 原来拍电影之初,故事大纲因金先生面子,不怎么呈检。片子拍了一大半,背景是东北,乃农民与进犯敌寇抗衡的“进步”题材,谁想过会出问题?问题是,故事内容辗转传送到国民政府中央电影检查处,一“审”之下,他们不高兴提到“东北”,提到“敌寇”,提到“抗日”,故下道急令,须把片子冻结,把东北改成边省,把敌寇改成匪徒,把抗日改成剿匪,年代往上推,最好是清末民初军阀时代,那就毫无问题了。如今与国策大有抵触。 “这岂不是等于重拍?” “金先生,已经花掉十几万了。” “银行里——” “还有一桩,金先生,郑先生因着身份尴尬,不好与政府方针有什么勿清爽,为免难绷,决意把他那笔款子给提了。” “提款?那不是要我难绷?事情弄成这样,银库里是淘空的,弄勿落!快想办法!” 快想办法,快想办法——民不与官争,恁是多有头有脸的闻人,都如被扎了一刀的皮球,泄气了。急如热锅上蚂蚁,浅水中蛟龙,无处着力翻腾。 事情是平空发生的。 从来都没想过,这般稀罕的事,会发生在金先生身上。世上有些人,摔一跤就致命,有些人一身刀剐犹顽强地活着,但这些都是与金先生无关的,他根本也没有心理准备。 原来人人都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往往在它夜半敲门时,方才大吃一惊。 郑先生坚决要提款,劝说三天无效。 金啸风把史仲明召到跟前,拍案大骂:“你在这桩事上,一点能耐也没有,你在中间斡旋,给他安顿,事情也不致此!” “金先生,”史仲明被这一说,不免一寒,“不是怪我搭浆吧?” “——”金先生一挥手,“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仲明,你追随我也好一段日子了。” “事出突然,我也尽了全力。”史仲明不带任何表情,“我一向不是掉枪花的人,只是——” 金先生话没听完,出门去了,空余史仲明和一个没收拾好的半残的局面。 车子一直往银行驶去。 金啸风的脑海里只有这个噩耗旋风似地乱卷,郑先生若把款子提去,事情通了天,那些股东纷纷也到银行取款了,银行一时支付不出,唱扬一地里知道,便道他信用不佳,声誉崩溃,一下子…… 还没到银行,已闻得人声鼎沸。拆烂污,来的尽是二三十元到二三百元立折开户的老百姓,从牙缝里省下来的一点钱,摆在身边不放心,一听说银行要倒了,更加不放心,连夜来排了长长的龙阵。因已日夜营业,来的人更多,在苦寒的夜里呜咽哀鸣似地要拿回血汗钱。枯瘦的手猛伸乱拨…… 挤兑? 金先生吩咐把车子驶走了,兵败如山倒,到什么地方避过这烦恼? 车子只朝霞飞路缓缓地有意地拖曳着,给他一点喘息的时间。恐惧开始笼罩他。半生翻滚,从没如此惊怖莫名,连心脏也掉到车厢座位中,漆黑中捡拾不回来。 金啸风回到丹丹的屋子里,楼上楼下都早已悄然无声,他沉重的步伐只好轻轻地踏进去,像践踏在每个人的梦上,一不小心,便踏碎了她脆薄而又反弹无力的梦。风浪劲,冬天了,满路的树只余枯骨,满目都是苍凉。 生命原没有奇迹,他是把毕生的精力和时间都掏出去,才换回来今日的气派,像煎药,用了四碗水,熬了半天,才成就一碗药。岁月漫漫,是的,即使失去一切,说不定也可卷土重来——只是,人陡地老了。 他甚至不肯亮灯,不乐意面对一切人与物的光彩,那些痕迹,只愿把自己深深地埋藏在一个温暖的斗室之中,以消长夜。长夜昏沉,一如葬礼,整个大地都穿了丧服,哀悼一个短暂英雄的沦亡。 不不不,他抖擞着。 事情也许不至于那么糟,还有一票江湖上的朋友,钱,来来去去,一个筋斗就翻身了,过了今夜才算。 他疲倦地倒身在沙发上,很久很久很久,他不能忘记刚才的一倒,也许因为死寂,他便听到自己骨头嘎嘎地响,若没血肉相连,骷髅就拆散了吧? “唉!”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间女性的屋子,他游目四顾,沙发前有张小圆几,几上有个瓷瓶,插着玫瑰,半残的,因为主人没心思? 顺着玫瑰看过去,原来在窗台旁,悄悄立着一棵矮树,是圣诞树呢,绕着不亮的灯泡。圣诞?一个小姑娘离乡背井来到陌生的地方,跟她生命中陌生的男人过一个外国人的节日,上海的风尚,她倒是学会了。 一抬头,见到丹丹狠狠地瞪着他: “五天都不来!” 他笑一下:“有事情。” 丹丹睡得不好,有点烦燥,上前一手把圣诞树给横扫跌倒,电线犹缠绵地绕过树的身体,她用力扯开,负气而又任性。 “以后都不要来!你大爷不高兴就扔我到一旁,又不发通告拍戏,又不理我,难道看我是妓女?” 金啸风又再抖擞着。 他把丹丹扯过来,她摔开。他道: “你以为妓女容易当么?——你有这能耐么?你凭啥把戏弄空头弄白相,讨男人欢心?”一边说,一边把粘在她头上脸上的那一缕缕的棉絮撕走。 棉絮是圣诞树上那虚假的雪,一切都是伪装。 然后他静定地告诉她: “倒是因为我喜欢你,反而不必讨我欢心。对,我问你,你是否也喜欢我,只一点点?有一点点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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