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碧华 > 生死桥 | 上页 下页 | |
七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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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现款,拍起电影来就更好办。 即使丹丹看了剧本,要改,要加,要减,他都由她,他只为她搅一个好电影,让她一生记得。 丹丹把男主角的身世都改掉了。 黑妞青梅竹马的爱人树根,变成了一个立场不稳、又冒昧怯懦的小人物,即使他当初是那么的纯朴、健康,不过遇上了战事,竟然投机取巧,投靠了日本人,当了汉奸,反过来欺压同胞,小人得志,把当日的情谊抛诸脑后。黑妞非常看他不起,所以也恨之入骨,到自己加入抗战行列时,便夺了敌人军火,一枪把他结束了。 颜通依她的意思改剧本。 丹丹好似一个天真的总舵主,她知道自己的权力,因为他给予她。 唐怀玉接了这个戏,越演越不妙。 越演越不妙。他没有拒演是因为他有信心把什么角色都演好,谁知后来变成反派,难以翻身。 “开麦拉!”导演一喊,戏便正式了。丹丹咬牙切齿地痛骂着怀玉。 戏中的黑妞,是因为国家仇恨,然而,现实中哪有这么伟大? 都是儿女私情。一些与民生无关的心事,长期的啮蚀,阴魂不散,心深不愤,欲罢不能,像火烧火燎,都脱不去的,一生盘踞不走的一颗小小的泪痣。 因为妒忌才会憎恨,而且又失败了,心潮汹涌,入戏太容易了。 一见到他,狂焰烧起,惊惶失措。 她骂道: “树根,你这卑鄙小人!出卖了自己,投靠鬼子,他们是什么禽兽?他们逼害了你的父母亲人,侵略你的国家……” “黑妞,我没有——”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高升,要自保,在敌人包庇下过好日子!” “——”树根羞惭地低下头来。 黑妞变了样子,鼻翼由于内心激动而愤张,眼里闪着一股只有把全副家当输掉的赌徒才有的那种怒火,夹杂着失意绝望,她的脸扭歪了,声调渐急: “你忘了我对你那么好!一直地等你回来!” “我实在不知道——”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打他一个耳刮子,如雷轰顶,怀玉一个踉跄。 她哭了: “你说中秋再偷枣儿给我吃……” “咳!”导演喊,“对白不对,‘你说给我买一双千层底的鞋’,接下去是‘我宁可光着脚丫子,也不穿带着同胞血肉的汉奸鞋!’” 丹丹的脸惨白。她实在是幼嫩的,不管她学习狠毒到什么地步,一到危急关头,真情就露馅了。她入戏了,再也难以自拔。不断痛哭,泪流成河。方抬眼—— 忽见金先生来探班了,便飞扑至他怀中,她只有他,抓得牢牢的:“我很想见你!” “小丹,你命令我来就来了!”他在耳畔抚慰。 “各位,趁老板也在,我要说——” 怀玉当众道:“我,唐怀玉,罢演这个戏!” 怀玉自摄影场回到屋子里时,已是凌晨三时了。 他拍了三场戏,一场助纣为虐,一场羞见故人,一场自我反省……演来演去,角色告诉他,这样下去,没有意思没有骨气。 怀玉很疲累,和衣往床上一躺。 段娉婷没有睡,一意等他。她拒演了,一拒,人便在千里之外,再也不好踏足摄影场,以免为宋牡丹气焰所伤。 见怀玉一回,便去端了一杯褐色的滚烫的汁液出来。 怀玉一尝:“咸的。” “保卫尔,快喝吧。” “保卫尔是什么东西?” 段娉婷把气都出在这句话上: “你道我下毒?我会害死你?什么东西?我会胡乱给你喝‘什么东西’么?” 说完一伸手,便把那杯牛肉汁抢过来,自己一口一口地喝,太烫了,舌头一下受不了。怀玉见她没来由激动,念着女人都是这样的,动辄跟自己过不去,这个那个,不问情理,硬是不对劲。他又把那杯子给抢过来,当她面,大口地喝掉,她才冰释前嫌。 段娉婷懒懒倚在枕上,预备倒下,又用两只手臂绵绵支撑,仿佛在呼吸他喝这牛肉汁的姿态。他如此地若无其事,一仰而尽。她道: “唐,我……过期了。” “什么过期?” 她的眼睛的表情,把她的话烘托得精致点: “当然是我过期,难道是你过期?——万一是真的,也许不一定。要真有了,我们到杭州结婚去。” 她近乎低吟地娓娓缕述下半生了: “我们要有一张大红结婚证书,吃着最有趣的西湖莼菜——莼菜,知道么?像一片小小的荷叶。我明打明的,当红之际退出影坛了,你也别再拍电影了,洗净铅华……” 洗净铅华?怀玉有点吃惊。他铅华刚上,便要给生生洗净了? 上海人一直奇怪,今年天气变暖的趋势十分明显。一天一天,秋天已流逝过去,不再回头,招引了漫漫的暗紫色密云。法国梧桐又凋落了,一片片如零碎女心。 初雪一般开始于十二月下旬,还没到时候,怀玉寒意一夜加添。没有心理准备。 她不同,他想。她自是不同,纵横江湖上多年了,十几岁到二十几岁,应有尽有,一切都有过了,发生任何事,不会手忙脚乱。而自己,刚刚兴起,又败下阵来,心很灰,强颜: “我不拍戏了,谁养活你?” “要是你比我先死呢?” “不,你比我先死,我养你到死的那一天。” “好,我决定比你先死,我死在你手里。” “或者是我死在你手里。” “大家不要死。圣诞节,我们结婚?西湖、西冷桥、六和塔——六和塔好吧,如今蛮流行到六和塔证婚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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