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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嘿,你这小热昏,非扣你薪水不可,段小姐怎地给联到长三堂子去?你寻开心别寻到她身上来。”

  吓得对方忙于赔罪,段娉婷则忙于佯嗔薄怒。史仲明看风驶舵,便问:“金先生另有别号,大伙要知道么?”

  “仲明,你看你——”

  “金先生别号嘛,嗳,真奇怪,他唤‘蛟腾’,听说是人家给他改的。”

  “谁呀?”段娉婷问。

  “反正是女人吧,不是段小姐给改的么?哈哈哈!”举座大笑起来。

  举座这样的笑,暧昧而又强横,直笑得段娉婷杏脸桃腮不安定,五官都要出墙,一漫红晕鲜妍欲滴,仿佛是一块嫩肉,正在待蒸。

  怀玉见公然的调情,竟也十分腼腆。段娉婷斜睨怀玉一眼,这个推拒她的男人,不免想施展一下,便把嘴角往下一弯:

  “谁有这么闲工夫?怕不是城隍庙那个神仙给改的,叫你好转运,别惹了风。”

  “什么都惹得,就是你,惹不得。”

  段娉婷不动声色,然而她知道,在桌下,金啸风的手,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她要怀玉明白,她也不是省油的灯,从来没有失手过。

  “金先生,前几天收到你的帖子,说是生日,请吃寿酒,呀,早一个多月就发帖子,打抽丰么?”

  “怕请你不到。”

  “暖寿我不来,正日才到。”

  “好好好。”

  “可收到礼物了?”

  “我早已让他们欣赏过了。”

  果然有吹牛拍马地给说了:

  “那只苏帮的玉雕三脚炉可真是珍品,金先生打算放置在风满楼上呢。”

  “三脚炉?”史仲明又推波助澜了,“是暗示金先生别是三脚猫吧?”

  “男人谁个不是‘三脚猫’?”段娉婷嗔笑。

  说来说去,围绕着男女之欢,兵来将挡,暗藏春色。旁人无法插上一言半语,只叫李盛天、唐怀玉和魏金宝坐立不安,都是陪客。怀玉想不到上海滩的女人会是这样的——好好的一个姑娘家……他深深地看着段娉婷,也许她的哀愁有点分明了,她浓密的睫毛,漆亮的眼线,马上要设法把自己的哀愁全掩藏起来。意兴阑珊地换个话题,竟正派得着意了:“最近忙什么?”

  金啸风一双如兽的眼睛,带着灼得人疼痛的威严,即使他回答得多么正派,还是叫女人心悸:“钱!”

  “你怎地永不知足?”

  “有钱没人,当然不知足。”

  然而有钱还怕没人么?

  任何一位经济学家都说,全球的地皮,无论在哪一国哪一方,地价总是一天天地涨,决不会跌的。因为地就只有那么多了,地只能种钱,钱可不能种地。

  金啸风的“娱乐事业”只是他的一种姿势,他的主力在地皮、银行、乐世界里头,还有家证券夜市交易所,就是上回要拜师的,跟他们拉锯一阵,收了这徒,就吃进了。

  市上的交易所只在上午举行交易,如今乐世界既可营业到晚上七时,那些想发投机财的人,还不涌到这里来?早晚买进卖出,涨跌之间,有人倾家荡产,有人暴发狂富——都逃不出金先生的算盘,在他手掌心打滚。

  金啸风握住段娉婷的手,讶然:

  “那只紫玉戒指呢?”

  “太小了,不戴。”

  金先生饶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自口袋中掏出一个小锦盒来,啪一下打开了,女人不免有点意外,然而若无其事。

  “三克拉钻石,不小了吧?”

  “呀,太紧了——”

  金先生附耳讲句话,段小姐没太大的反应,只顾道:

  “太紧了。”

  她向他揶揄:“是我不好,指头长胖了呢。”

  “哈哈哈!”金啸风狂野地笑了,“漂亮的人做了什么错事,特别容易得到宽恕。”

  众正忖量他的意思,段娉婷当下不免妙目一横:

  “什么错事?指头长胖了也不许?”

  说着便奋力地把男人桌下的手一拨。

  金啸风挑了这个晚上,来表演他的功力,意犹未尽,便面面俱到地向久未发言、坐在对面百感交集的怀玉道:

  “唐老板,你们瞧,若是犯了桃花,可不知会不会影响正运呢?”

  怀玉只淡漠一笑,也不打话。

  段娉婷无端地气恼了:

  “我走了。”

  送段小姐的是司蒂倍克轿车。

  说是“送”,其实是“接”。

  一直接至法租界巨籁达路金先生的公馆去。

  她太明白了:

  金啸风要她,她便是他眼中的西施,心头的肉,掌上的珠,玻璃橱里头一座玉雕——但她不可能吊他胃口太久。

  一个坚贞的女人,尚且不堪长期支撑,何况一个不够坚贞的女人呢?——世上也有不屈的女人,但太难了!一般总是屈服于金钱、厚礼、虚荣之下,甚至甜言蜜语……真有不屈的女人吗?

  在烟笼酒熏下,人总是荒唐而又不便计较的,他的头发已夹杂了灰白,他不失潇洒的身体,摸上去到底也不堪设想了。

  根本没有时间细想,段娉婷那黑色通花的旗袍自肩头滑垂下地。

  坚持到几时呢?他既是挑了今儿个晚上,就今晚吧。

  终究有这一天,早晚有这一天,她是心甘情愿的,快刀斩乱麻。

  堕落是痛快的,尤其是心甘情愿地肯了,一点也不委曲,从来没有怨天尤人过,她甚至有一种快感,她是一个“快乐的女明星”。如果她不是今天的她,不知会沦落到什么地步?家里是卖盐的,生了十个子女,有七个夭折,剩下二男一女……她是五卅惨案苟活的一个小女孩。她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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