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碧华 > 生死桥 | 上页 下页
三五


  丹丹也守岁,每个三十晚上,她都通宵不眠。守岁的地方,也好像年年不同,不同的城镇,不同的邻舍,不同的檐下炕上。

  往往听得附近有石奶奶在劝毛孩子,不准贴上“大闹天宫”的年画,孙悟空身着金盔金甲,金箍棒与天兵天将杀将难解难分……劝了老半天,毛孩子哭了,奶奶又不便怒骂,只费劲解释:“你没看见?张大爷家去年贴了这么一张画,全家打了一年架?”孩子不明白什么是“杀气”,依旧努力地哭——丹丹只渴望有个把她骂得哭起来的大人,末了,又哄她疼她。

  但没有。奇怪呢,她也不哭,总是要强。真是枉担了虚名,那是“泪痣”吗?

  丹丹贴年画,是“老鼠娶亲”,许多抬轿的,吹喇叭的,穿红着绿的小老鼠,伴她一宵。

  她在“九九消寒图”上,又点上了一点红。

  正月初一,新春第一天演戏,是不开夜场的,这天除了打“三通”、“拔旗”之外,还要“跳灵宫”。台口正中摆一个铜火盆,象征聚宝盆,里面摆上黄纸钱元宝和一挂鞭炮,跳灵宫后,便焚烧燃点,有声有色地开了台。

  过年演的都是吉祥戏,什么《小过年》、《打金枝》、《金榜乐》。

  唐怀玉担演《青石山》。

  志高穿戴得很整齐,还是新袄子呢,喜气洋洋地先到了后台,朝怀玉一揖:

  “恭喜,恭喜老兄步步高升,风吹草动,不平则鸣,儆恶惩奸,丁当四五,连生贵子!”

  怀玉正在上油彩,不敢笑,只僵着脖子瞪着镜中的志高,道:

  “你今天倒是戴帽穿衣——还算装得成人样。”

  “大年初一,什么话不好说,嘿?损我?快来点吉利的!”

  “还学人家忌讳呢。新鲜!”

  志高见怀玉,咦?上了装,还是关平,便伺机损他:

  “道是演什么,还是关平?那个三拳打不出半个闷屁来的关平?”

  是呀,不过时势不同了,时势造了英雄。这《青石山》,原是过年时戏园子必演的武戏,由第一武生担演。话说青石山下有个成了精的九尾玄狐,变了美女去迷人害命,一家少主人被她缠了,几乎病死。老仆人请王老道捉妖,反被打伤。王老道只得去请师父吕洞宾,吕写法表请来伏魔神关羽,关羽命关平除妖去。关平持刀提甲,大展雄风。

  三国戏中,关平是陪衬,但在封神戏里,他是八月的柿子——就他最红了。

  志高一听,又是妖戏,心花怒放地待要走,怀玉喊住:“看戏呀,怎地猴儿屁股,坐不住?”

  “我是看戏呀,我去把丹丹唤了来,她就在那儿等我呢。”一下子窜了。

  怀玉自上场门往下瞧,丹丹又是一身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红,等着。

  好不容易,唐怀玉气象万千地下了场,在雷轰的彩声底下,他终于盼到了挑大梁的一天了。关平,华容道上的小关平,倒是火凤凰——成了仙封了神,方才出头。

  原来这初一的首演,很多有头有面的人都来看,他们看过了戏,又到后台来看角儿。

  跟角儿招呼、寒喧、道喜,什么都来,扰攘了半天,也不走。

  怀玉周旋在上宾中间,笑脸一直堆放着,没有歇过。李师父一唤他,他忙又过去让人“看”,扎了硬靠,微微地招展。反正是世面,再也不是撂地帮了——但,他们爱在什么时候回去?谁敢流露一点不耐?等爷们看够了,谈够了,他们才肯走呀。

  丹丹有点趑趄,不知上不上来好。志高觑一个空档,来递给他糖包儿。一看,是一层桃红纸头包的糖瓜和关东糖,上面还写着“旗开得胜”。

  怀玉朝丹丹:

  “我是灶王爷吗?用来粘我的嘴?”

  “哼,苗师父祭了灶后分的,我把糖瓜放在屋外,冷得脆。你要不要?不要还我。”

  “说什么冷得脆?”怀玉一逗,因在后台,人烟闷稠,遇了点热,这黄米麦芽冻成的糖,又成了黏黏的疙瘩。丹丹一听,借意抢回,怀玉只把糖包一收,都不知收进他大袍大甲的哪部位去了。

  有人又来给怀玉送上美言,怀玉只歉辞:

  “都是大家看得起!谢谢!”热闹一片。

  丹丹向志高:“切糕哥,我们先走了,让他神,见人扬扬得不睬!”

  志高欺身上前,扯怀玉一旁,先叮嘱丹丹:“好,你在下边等我。”又冒猛对怀玉道,“怀玉,咱可是‘先小人,后君子’。”

  “什么?”

  “我把话说在前面,不是冒泡儿——”志高道。

  怀玉不耐,追问:“说呀。”

  “我要丹丹,你别插上一手可好?让我呀!”

  “——”怀玉跟志高面面相觑。

  “嗳,正月里头第一遭,别拉硬屎,说话不算数。”

  “谁插上一手?胡说八道。”

  “你说不是就好。”志高一眨眼睛,“哥们说一不二。告诉你,王老公说我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我硬是不信邪。”

  “不信?你最信了。”怀玉道。

  “我才慌,怕事情这下子要坏了。”

  “别慌了——”

  志高握着怀玉的手,很牢很牢。怀玉的手也上了彩,此刻沾到他手上去,莫名的一摊白,狼藉而又纷纭,不成样。志高有点狠,也有点不安。

  “平常我话多得像得痨,这一回可不是二百五,没分寸。你将来要什么样的妞儿都有,我不比你,丹丹倒是要定了!”

  怀玉冷静地一笑:

  “丹丹知道吗?”

  “就是不知道。”志高远远地瞅她一下,“咱哥儿们的暗令子,怎么可以让娘们知道?你我都别说破了!”

  志高一脸诚恳,也许是一脸卑鄙,怀玉怔怔地,不好了,他先说了。

  “怀玉!”他没来得及应对,志高又道,“怀玉,我们走啦——你没工夫说‘不’了。”

  他抽身而退:

  “我实在是怕你说不。这小人,老子做定了。欠你的,再还!”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