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碧华 > 生死桥 | 上页 下页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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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平,也有一道桥,它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东边是天坛,西边是先农坛。从前的皇帝,每年到天坛祭祀,都必经此桥。桥的北面是凡间人世,桥的南面,算是天界。这桥是人间、天上的一道关口,加上它又是“天子”走过的,因而唤作“天桥”。 天桥如同清朝一般,在还没有沦落之前,它也是一座很高很高的石桥,人们的视线总是被它挡住了,从南往北望,看不见正阳门;从北向南瞧,也瞧不着永定门。它虽说不上精雕细琢,材料倒是汉白玉的。 只是历经了几度兴衰,灯市如花凋零……后来,它那高高的桥身被拆掉,改为一座砖石桥。石栏杆倒还保存着,不过就此沦为沼泽地、污水沟。每当下雨,南城的积水就都汇积于此,加上两坛外面的水渠,东西龙须沟的流水汇合,涨漫发臭,成了蚊子、苍蝇、臭虫和老鼠的天堂。大家似乎不再忆起了在多久以前,天桥曾是京师的繁华地,灯市中还放烟火,诗人曾道:“十万金虬半天紫,初疑脱却大火轮。” 年过了,大小铺子才下板,街面上也没多少行人。 两只穿着破布鞋的脚正往天桥走去。左脚的脚趾在外头露着,冻得像个小小的红萝卜头儿。志高手持一个铁罐子,低头一路捡拾地上长长短短的香烟头,那些被遗弃了的不再被人连连亲嘴的半截干尸。拾一个,扔进罐子里头,无声的。只有肚子咕咕响。 过了珠市口,呀,市声渐渐盖过他的饥肠辘辘了。 真是另有一番景象。 才一开市,满是人声、市声和蒸气,连香烟头也满街都是。志高喜形于色。 虽然天桥外尽是旧瓦房、破木楼和光膊赤脚、衣衫褴褛的老百姓,在那里过一天是一天,不过一进天桥就热闹了。 大大小小的摊棚货架,青红皂白的故衣杂物……推车的、担担的,各就各位了。 那锅里炸的、屉里蒸的、铛里烙的……全都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志高走得乏了,见小罐中的香烟头也拾得差不多了,就在一处茶摊坐下来,喝了一碗大碗茶。口袋里不便,只好对卖茶的道: “三婶子,待会给您茶钱。” 三婶子见是志高:“没钱也敞开了喝吧,来吧,再喝。” “不了,一肚子是茶水。” 志高蹲到茶摊后面旯旮儿,小心地把烟头剥开,把烟丝一丁点一丁点地给拆散,再掏出一叠烟纸,一根一根卷好,未几,一众无主的残黄,便借尸还魂,翻新过来。志高把它们排好在一个铁盒上,一跃而起,干他的买卖去。 “快手公司!快手牌……爷们来呀,快手牌烟卷,买十根,送洋火!” ——他根本没洋火,事实上也根本没有一买十根的顾客。都是一根一根地卖出去,换来几个铜板。不一会,他也就有点赚头了。 好,先来一套芝麻酱烧饼油条,然后来点卤小肠炒肝,呼噜呼噜灌一碗豆腐脑,很满足,末了便来至一个黏食摊子前。卖的是驴打滚。只见一家三口在分工,将和好的黄豆面,擀成薄饼,洒上红糖,然后一卷,外面粘上干黄米面,用刀切成一截一截,蘸上糖水,用竹签挑起吃。 正想掏个铜板买驴打滚,又见旁边是切糕车子,一念,自己是丹丹口中的“切糕”啦,马上变了卦,把铜板转移,换了两块黏软的甜切糕,还对那人道: “祥叔,往后我不唤志高,我改了名儿,唤‘切糕’了。哈哈哈!” “得了,瞧你乐鸽子似的!”祥叔笑骂。 忽闻丁冬乱响,有人嚷嚷:“来哪,大姑娘洗澡啦……” 那是一个满嘴金牙的怯口大个子,腮帮子也很大,脸鼓得像个“凸”字。看来才唱了一阵,嗓门不大,丹田不足,空摆出一副讲演的架势,使你无法想像他是这样唱的:“往里瞧啦往里瞧,大姑娘洗澡!喏,她左手拿着桃红的花毛巾,右手掇弄着澡盆边……咚咚咚呛,咚咚咚呛……” 大个子站在一个长方形的木箱子旁边,箱子两头各拴了绳子。他一边响起小锣小鼓小镲,一边拉绳子,箱子里头的一片片的画片,便随着他的唱词拉上拉下。 “又一篇呐又一篇,《潘金莲思春》在里边,她恨大郎,想武松,想得泪涟涟……咚呛,咚呛,咚咚咚呛……” 观众们就坐在一条长板凳上,通过箱子上的小圆玻璃眼往里瞧,聚精会神的,脖子伸得长长的,急色的。拉洋片的大个子,不免在拉上拉下的当儿,故弄玄虚,待要拉不拉的,叫那些各种岁数的贫寒男人,心痒难熬,在闷声怪叫:“往下拉!往下拉!” 各自挂上羞怯的暧昧的鬼鬼祟祟的笑,唱的和看的,都是但求两顿粗茶淡饭的穷汉,都是在共同守秘似地交换着眼色。 大个子心底也有不是味儿的愧怍,好似虎落平阳——谁知他是不是虎?也许只错在个头太大,累得他干什么都不对劲,尤其是这样地贩卖一个女人的淫荡,才换几个大子儿,但他支撑着他的兴致,努力地吆喝: “哎,又一出,又是一出……” 志高目睹这群满嘴馋液的男人,天真而又灼灼的眼神,他想起……呸!他没来由地生气了。他觉得这样的兽无处不在,仿佛是他的影子,总是提醒他,即使光天白日,人还是这样的。志高充满憎厌和仇恨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怪叫:“洗澡!洗澡!妈的,看你们老娘洗澡!” 然后转身朝桥西跑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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