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碧华 > 生死桥 | 上页 下页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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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嘻嘻地拍掌,抱着黑猫,逗它:“我只跟你亲。”说着,把冰糖葫芦在它嘴边来回纠缠。 怀玉待脸色还原,才好收了手脚,止住丹丹:“这猫不吃甜的。” “这是谁的猫?” “还有谁的?”志高拍拍身上灰尘,“王老公的。” “王老公?” “唔,这王老公,我一见他跟他那堆命根子,就肝儿颤。”志高撇撇嘴,“他老像奶孩子似的,摸着猫,咪噢咪噢,嘿,娘娘腔!” “还他猫去吧。”怀玉道。 志高用眼角扫他一下:“还什么猫?你不练字了?你爹让你练字,你倒躲起来练功,现在又不练功了,练还猫给王老公。” “爹老早走了。”怀玉得意,“叫我掌灯前回去,看完‘打鬼’才练字。今儿个晚上有得勤快。” “好了好了,还给他。说不定他找这黑臭屎蛋找不着,哭个稀里哗拉。” “喂,王老公是谁?”丹丹扯住志高,非要追问,“是谁?” “我不告诉你。”志高捏着嗓子学丹丹。 怀玉也不大了然,他只道:“爹说,他来头大得很,从前是专门侍候老佛爷的。” “老佛爷是谁?” 老佛爷是谁,眼下这三个小孩都不会知道了,毕竟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儿了。 别说老百姓,即使是紫禁城中,稍为低层的小太监,自七岁起,于地安门内方砖胡同给小刀刘净了身,送入宫中,终生哈腰劳碌,到暮年离开皇宫了,也没见过老佛爷一面呢。 王老公来自河北省河间府,三代都是贫寒算卦人,自小生得慧根,可是谋不到饱饭,父母把心一横,把他送进宫去。 “净身”是他这一辈子受得最惨痛的酷刑,他从来不跟人家提起。而他的慧眼先机,也从来不跟人家提起。 他最害怕这种能耐给识破了,一直都装笨,以免在宫中被容不下。当然又不能太笨。 为什么呢? 那一回,他曾无意中起了个卦,只道不出三年清就亡了。 不知如何传了出去…… 老佛爷听说了,要彻查“不规”的来源。她的刑罚之残酷,骇人听闻。 没有人知道王老公这专门侍侯老佛爷膳食的太监会算卦,他只管设计晚餐,埋首精研燕窝造法:燕窝“万”字金银鸭子、燕窝“寿”字五柳鸡丝、燕窝“无”字白鸽丝、燕窝“疆”字口磨肥鸡汤……在夏天,一天送三百五十个西瓜给慈禧消暑。此人并不起眼。 老佛爷查不出什么来,便把三十六个精明善道、看上去心窍机灵的太监给“气毙”了。用七层白棉纸,沾水后蒙在受刑人的口鼻耳上,封住后,再以杖刑责打…… 自此,王老公更笨,也更沉默了。 ——一直挨至清终于亡掉。 果然,在两年又十个月后,清室保不住了,他算准了。 皇朝覆灭,大小太监都失去了依凭。有的从没迈出过宫门一步,不知道外头的世界。 王老公出紫禁城那年,捐出一些贵人给他的值钱首饰,故得以待在雍和宫养老。庙内的大喇嘛,因有曾被指定当皇帝的“替身”的,每当皇帝有灾病时,由他们代替承当,故地位尊贵。大喇嘛收容了他,王老公一呆二十年。 怀玉先叩门。 “谁呀?”一个慢吞吞的阴阳怪气的声音在问,像不甘心的女人。 “我,怀玉。”怀玉示意丹丹把猫抱过来,“王老公,您的命根子野出去了。” 门咿呀一开,先亮出一张脸,白里透着粉红,半根胡渣子也没有,布满皱纹,一褶一褶,就像个颜色不变但风干了的猪肚子。粉粉的一双手,先接过猫,翘起了小指,缺水的花般。 猫在他手里,直如一团浓浓黑发,陷入白白枯骨中,永不超生。猫“咪噢”一叫便住嘴了,听天由命,说不出来反常的温驯,再也不敢野了。仿佛刚才逃出生天是个梦。 志高努嘴,丹丹往里一瞧。哗,一屋子都是猫,大大小小的猫,在暗室中眼眸森森。 丹丹乍见满屋压压插插都是猫的影儿、猫的气味,不免吃了一惊。还听王老公像个老太太似的,教训着:“你到处乱窜,不行的,老公要不高兴了,往哪里找你好?以后都不准出去!” 黑猫挣扎一下,纵身逃出他手心。 王老公意犹未了,以手拍着床铺,道: “来来来。” 黑猫认命了,无奈地只好跳上床。王老公一手紧扣猫,一手掀开被窝,里头已有两只,都是白的,矜贵的,给他暖被窝。 从前他给大太监暖被窝、端尿盆子、洗袜子……这样过了半生。如今猫来陪伴他,先来暖被窝,然后他才悠悠躺下,缕述他的生平,那不为人知的前尘。多保险,它们绝对不会漏泄。王老公是寂寞的。 “怀玉,怎地叫你来听故事你也不常来——”正说着,又吆喝,“志高你这小子,你跟囡儿糊弄什么?” “王老公,这猫好像不对劲儿啦。” “别动,它困了。” 丹丹道:“它哭呢。” 王老公颤巍巍迈过来:“什么事直哼哼?嗳?” 原来那麻布袋似的小猫,脚底心伤了,有刺。王老公眯缝着眼,找不到那刺。 怀玉过来,二话不说,给拔出来。 “哎呀,你真笨。要磨爪子就到这儿来磨。”王老公心疼地骂,“来这儿,记住了。真是的,告诉你们,猫的爪子绝对要磨,如果不磨,指甲太长,弯曲反插到脚底心,就疼,无法行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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