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碧华 > 秦俑 | 上页 下页


  火越来越兴盛,烈焰自窑炉向上狂吐,撒向四野和夜空。炉边搭了法台,法案摆满祭品。

  始皇帝从未如此暴怒过,因为他“被骗”了,火光中,面貌狰狞:

  “蒙天放!朕因爱才,对你悉心栽培,恩宠有加,你这畜牲竟敢背叛于朕,是为不忠,求仙取药,乃万世大业,竟因儿女私情,坏了大计,目光如豆,是为不义。朕一一要你们死!”

  一身红衣的冬儿被带出来了。

  经过沐浴、熏香、更衣,也明知难逃一死,但听得“你们”二字,马上扑倒叩首:

  “陛下,此事与郎中令无关,冬儿知罪,愿一力承担,请放过他!请放过他!”“杀!”“陛下陛下!”泪流披面的冬儿,一生都没讲过这么多的话:“冬儿死不足惜,但郎中令,万中无一,求陛下留他一命!”

  始皇帝当然知道,虎狼亦有不忍之心,但盛怒中,万难食言。心念一动,自怀中拎出他那天下第一枚之“半两钱”。

  “生死有命,于此关头,看你造化。”

  他把钱币扔到蒙天放脚前。

  “见‘半两’二字即生,负面即死!”

  蒙天放却决绝:

  “不,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臣知罪,当以死报君!”

  始皇帝恼恨他之愚忠,想留活命,怒叱:“掷!”——他给他一半的机会。

  百官和将士,都紧张万分地等待蒙天放自决命运,非生即死,冬儿闭目向天祷告,口中低喃。

  蒙天放无奈,钱币一掷,于半空中打个滚儿,他一手覆之于另一手掌心上。

  生死关头,手缓缓地移动——

  结果如何?一壁揭露,一壁汗透重甲。

  渐见“半两”二字——是正面。众人都吁一口气。

  始皇帝遂下令:“好,天意如此,留你一命!朕令冬儿自投炉火,血祭俑窑!”

  蒙天放望向冬儿。

  只一眼,他想也不想,把心一横,咬牙下跪:

  “臣蒙天放乃一顶天立地男子汉,不愿偷生,决同归于尽!”

  冬儿的心灵震撼了,他明明得到“生”,依然要一起“死”。有一种神秘的动力在她心中翻腾,热呼呼地,滔滔滚滚,汹汹涌涌,她有话要说:“陛下,冬儿自知难逃一死,只求临死之际,跟他讲一句话,只一句!请陛下成全!”

  还没哀求完,已不顾一切,挣扎排众而出,漠视了君令,瞧不见千百双旁观冷眼。

  电光石火之间,她做了一件最伟大的事。

  ——她把偷来的“九转金丹”衔于口中,飞扑至她男人的怀里!旁若无人地、狠狠、狠狠吻他一下。

  她有无数的话要说,但一个字儿也说不出了。

  在吻他之际,小舌头把丹药顶吐到他口中:渡给他——天地间一个秘密。

  他惊愕万分,根本不知发生何事,已骨碌一下,不得不把丹药吞下肚中。

  众人不知兰因絮果,来龙去脉。

  她不知道这是否长生不老药。她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效用,但这是唯一的寄望——他可以不必死了!

  这璀璨的一剎过去,冬儿向蒙天放点点头,用心地望他一眼,以目光诀别。

  她把丹药给了他,自己就没有了。以生命来博得他不死,纵是牺牲,也心甘情愿。

  为了她最初和最后的爱情!

  穿着红衣黑裤、手持兆经、头戴上饰有四只金黄色眼睛的面具的舞者,一边舞动,一边呼叫,大壮声势的“摊跳”,伴送冬儿血祭俑窑。

  视死如归的冬儿,忽尔诡异一笑。

  ——只有她自己心底明白。

  带着这莫测的诡笑,赤足红衣的女孩,向火海纵身一投,如一头火凤凰。

  蒙天放目送她,转瞬化为乌有,他流下了男儿的眼泪,哀号。

  “冬儿!冬儿!”

  念咒声、歌舞声、法螺声——陡地止住了。

  蒙天放自噩梦中乍醒。

  朗朗的君令:

  “蒙天放!”

  “臣在!”

  “朕命你泥封活埋后,千秋万世,为朕护陵!”

  “臣领命!”

  “你要永远记住,不准任何人接近朕之陵墓半步,将功赎罪!”

  蒙天放下跪:

  “愿陛下万寿无疆!”

  始皇帝做最后一瞥,转身不看。——他失去他了!

  工役上前,含泪沉痛地用铜铲插进一大堆的陶土里,一下一下,将陶土自蒙天放的足部起,小腿、大腿、上身——糊上去。

  蒙天放神情肃穆、平静。因为他去意已决。一死何足惧!一捂怀中的丝履。

  工役已经把动作放慢了,不愿这位得到部属拥戴的郎中令太快接近死亡。

  即使缓缓地糊,也到了颈项、头颅——两额。额、下颔——

  这是一具英姿勃发而又气度沉雄的俑像呀。陶土一干,他也就完了,从此成为一座死物。

  陶土逐渐勾勒出他整个的轮廓,到了最后,工役终于狠下心来——

  他挑了一抹土,封上他的嘴,他噙动着的鼻翼,最后,是一双闪着晶光的眼睛。

  蒙天放眼前一黑。

  啊,秦朝的盛况,一统的天下,他看不见了。他将永埋地下了。

  天际横来一阵飞雪,众人愕然上望。

  在这盛暑,雪花轻淡若无地洒下来,如无声之眼泪。

  也许万物之灵的人类,在真情面前,蒙受冤屈,一点怨气,赔上了的生命——没有人能真正了解。

  过了三千年,还是矢志不渝的。

  但日子过去了。

  时移世易——三十年代

  雪花落至中空,就止住了。

  人间还未到寒天,是深秋初冬时分。

  一辆双引擎的民航机,自上海飞往西安去。机上载送一支庞大的电影外景队伍。有化妆的芳姐、摄影师老沈、灯光、场记、服装、道具——几个花枝招展的二三流女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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