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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我寸步移近。见她的脸变换了四五种颜色。千愁万恨涌上心头,嘴唇开始哆嗦,不知该如何言语。像一个濒死的人,不得不把遗言吐尽,也许是句咒诅:“小青——我憎恨你!你就是贱!”她恶毒地,眼睛像喷出一蓬火,把我化成灰烬,一脚踩没了。

  因这样不遗余力地来恨我,一句话没讲完,血气不继,元神激越,素贞两眼一翻,昏过去了。

  我的灵魂结成硬块,敲打不入。

  她不会死,她将永无休止地憎恨我。我也不会死,我将永无休止地被她憎恨着。

  倒退一步,思潮起伏。

  风忽然大了。一阵初夏的清风,把我头发吹起,还未及把那凌乱的发髻理好,风吹得更乱。乱发鞭笞着我的脸,发不出任何声响,只有我的心……

  “你,就是贱!”这话太过分了。

  我僵硬地直视她的身体、她的头、她的脸、她的眼睛。紧闭着,那火暂时熄灭,等待另一次的焚烧。她看我的目光,永远不再一样了。这昏过去的、怀恨在心的女人,是我生死与共的姊姊?一切历史都将湮没。在这种荒淫而又邪恶的关系中,我俩水火不容。

  我的眼睛忽然毫无准备地停驻在她那起伏的胸膛上。

  她的心轻缓而微弱地跳。

  啊,真的。只要剑往这里一刺——

  什么都不顾虑了,只要往这里一刺——

  刺下去,然后飕地拔出来。甜的血、酸的血、凉的血,就像一碗桂花糖酸梅汤,汩汩地注满了一床。她将毫无痛苦,毫无想像余地,死掉了。多好。前因后果尽在半信半疑中,却又难以追究下去。

  她曾爱过我。在她刚想恨我、疑幻疑真时,不能继续恨下去了。我见过她把花研成汁,染在裙裾上飘香。花死了,花的种种好处,一缕芳魂,随着举止,恋恋依依。

  我转身去找那属于我的剑。

  出去时,我的身子从没这样轻过。

  但回来时,因多了一把剑,陡地沉重了。稍为趑趄,发觉素贞不在床上!

  她不见了!

  我万分惊恐,在斗室中,企图把自己嘶嘶的气息压抑。我六神无主。

  提剑赶来,要做什么?不过是“自相残杀”!无聊的人类才巴巴地去做此事。而我,道行那么高……

  突然——

  颈际一凉,寒森森剑光一闪,武器架在要害。我毛骨悚然。

  轻轻一动,那剑硬是不动。生生割裂了一道口子。一点也不深,像一条红头发,黏在脖子上。我再也不敢造次。

  我无法看到背后的是谁。但还有谁?我想干的,她先发制人了。

  咬牙切齿。尔虞我诈。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这一双雌雄宝剑,曾是我俩的战利品。二人对分。谁料得二人对峙?

  忽觉颈际的剑一抖。因我的专注。即使是最轻微的异动,也叫心神一凛。

  是的,她已是强弩之末了。见不着她,也感到气势之难以持续。

  我汗流浃背,伺机发难,身子一蜷,往后一弹,飕地回身,反手一剑,格在她剑上,终于,无可避免地,我俩面对面了。

  在这生死关头,谁都下不了手。谁都下不了手。

  ——也许,我其实不忍杀她,否则怎会轻易受制?

  也许,她其实不忍杀我,所以我有反攻机会。

  我们都似受了蛊惑。“爱情”比我们更毒,所以抵抗不了。无限凄酸地,二人交架着剑。

  西方远处,传来寺院的钟声。特别地震人心弦。

  我俩无限凄酸地交架着剑。动也不动。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对了,苏州阊门外西七里,正是这被前朝诗人张继所吟咏的寒山寺——我俩都是姑苏的客,何以寒山为我俩敲了丧钟?

  素贞的脸更白了,我的脸更青。这就是我们本来的面目?

  素贞用陌生而冷漠的声音向我道: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我嚣张地问。

  “瞒得了谁?”她不屑。

  “我不打算瞒骗,那是下三滥的所为。”我豁出去了,“你说该怎办?”

  “小青,”素贞恨道,“我——容不得你,有你在,永无宁日。”

  “我也不见得肯容你?”我说,“放公平点,姊姊。”

  “这世上没所谓公平不公平!”

  “你叫他来拣,”我尖着嗓子,“你叫他来拣。哈!这已经不关什么道行深浅的问题了。你看他要谁?”

  当局者迷,每个女人都以为自己稳操胜券。每个女人都以为男人只爱她一个,其他的是逢场作戏。

  素贞是我的前戏,我是她的后戏。对方是戏,自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现实。无法自拔,致轻敌招损。

  到了最后,大家都损失了。

  事实如此,但谁敢去招认?

  “看他要谁?”素贞的脸色苍白了,只是眼眶缓缓地红起来,她拼了老命不让那不争气的泪水冒涌,两相斗争,几乎还要把那方寸之眸挤得爆裂。

  “我不能'看他要谁'了,小青!”素贞狠狠地把泪水直往咽喉压下去,压下去,生生止住。她把剑别过一边,“不能了。我,怀了他的孩子!”

  啊!我如着雷殛,手中的剑锒铛一声跌坠。我呆立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根本没有准备,眼泪忽然汩汩淌下。不是悲伤,不是兴奋,这一阵的眼泪,未经同意,不问情由,私自地滚淌下滴。我呆立在原地。

  素贞也扔掉了剑。

  她紧握着我的双手,紧紧地:

  “小青,我——势成骑虎。”

  不不不。

  “妹姊!”

  我拥着她,放任地哭起来。素贞没有作声。她的泪水暗暗滴进我衣领,渗进去,一滴一滴,寒凉至心底。令我微微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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