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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她继续苦战。我没有时间考虑:是救人为上,抑助她合理?

  接过那灵芝草,便马上朝保和堂去了。

  留下素贞面对她的生死,我回去待候许仙的生死——我错了!以后的事令我想起也脸红耳赤。

  拼尽全力飞返。许仙尸横,他双目紧闭,脸色铁青,四肢僵硬。我什么也不做,当务之急是把灵芝嚼烂成茸,至许仙跟前。

  已经是黄昏了。瑰丽的天色很快便变了。只在此刻,无限的奇诡,把死映照如生。

  我衔了灵芝,慢慢地、慢慢地欠身、挨近他。我把灵药仔细相喂。当我这样做时,根本没有准备——某一刻,我俩如此的接近。我把一切寄托在灵芝上。若非有灵芝,一千个许仙也死光了。

  许仙鼻息悠悠,纤缓而软弱。他醒了他醒了!我心里有说不尽的欢喜。他勉力睁眼,星星乱乱,不知此身是主是客。我与他四目交投。

  突然地,他惊呼:“蛇!”

  我按住他。看到他的魂魄中去。

  “相公,不是蛇。是我!”

  “你是谁?”

  “……”

  “我是谁?”

  “……”

  他的离魂乍合,一片模糊。你是谁?我是谁?啊,大家都不明身世。

  我起来,倒退了三步,在远一点的地域端详他。最好他什么都记不得。一切从头再来,东山再起。

  一刹那间,我想到,我们双双跑掉吧,改名换姓,隐瞒身世,永永远远,也不必追认前尘。

  “小青?”——他认出来了。

  他依稀地,又记起刚才的细碎点滴。

  “小青,你干什么?”

  灵芝荡荡的香气,在我与他之间氤氲飘摇。无双的仙草……他支起身,向我趋近。

  我有点张惶。

  他向我趋近。

  我有点张惶。

  是的,好像他每一步,都会踩在我身上心上。才不过三步之遥。

  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这样的无能。

  一下子我的脸泛了可恨的红云。我竟控制不了这种挨挨蹭蹭不肯散去的颜色。我刚才……他看着我。看的时候,眼中什么也有,带着刚还阳的神秘和不安,一眨眼,将没有了。

  固知难以永久,不若珍惜片时。

  连黄昏也迟暮了。

  素贞快回来了!

  这三步之遥,我把心一横,断然缩短。我要他——难道他不贪要我吗?

  快。急急忙忙的,永不超生的。

  天色变成紫红。像一张巨网,繁华绮丽地撒下来。世界顿显雍容闪亮——一种魅魅不可告人的光亮。可怕而迅捷。没有时间。

  未成形的黑暗淹过来,淹过来,把世人的血都煮沸。煎成一碗汤药,热的,动荡的。苦的是药,甜的是过药的蜜饯。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棉白糖配成……人浮在半空,永不落实。

  不知是寒冷,还是潮热,造成了颤抖。折磨。极度的悲哀。万念俱灰。

  什么都忘记了。赤裸的空白。

  素贞快回来了?

  树梢上有鸟窥人,帘外有声暗暄。不。世上只有我与许仙。女人和男人。

  我不是女人,我是一条蛇。光是蛇的舌头,足令一个男人爱我,不克自持……

  我从来都没试过,这样软弱地爱他!

  我不想他离开我。

  我不准他离开我。

  天地无涯,波澜壮阔,我对世界一无所求,只想紧紧缠住他,直到永远。

  ——每个女人都应该为自己打算,这是她们的责任!谁会来代她绸缪?不,我有的,不过是自己。

  趁许仙还未来得及仔细思量。趁他还没有历史,没有任何相牵连的主角。我是主角。

  我用一种最轻忽迷惑的语调来问他:

  “——我——跟姊姊——是不同的。对不对?”

  我不放过他。匍匐身畔道:“我不容易感动,你要很爱我……”

  他把我扳倒,不给我机会继续说下去,他温柔地不给我任何机会。我很骄傲,非得擒获他的心。我讲完想讲的:

  “……你知道吗?你是她拣的,我……我是你拣的。”

  这样的一比较利害,这样的分别了身份地位,谁说我不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女人有与生俱来的智慧,何况我累积了五百年,也不是省油的灯。

  时间无多。

  单独相处的一刻,弥足珍贵。不要浪费。

  人和蛇都沦为原始的动物……

  爱情,不是太饿,便是太饱。不是赔尽,便是全赢。

  我不知道。自昏眩中复苏,但觉以后一无所有。费神臆测,惴惴不安。

  许仙惆怅地,看也不敢看我。终于嗫嚅:

  “小青……我们竟然在一起。”

  “你且放宽了心。其实——真的,你若自私一点便好。”

  他惊骇地回望。

  我问:“你怕吗?”

  “不!为了你!”他狠狠地道。

  “我不信!”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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