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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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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那可恶的牙膏,男人和女人以为他俩是天作之合。 他们邂逅之前,其实各有惨痛的经历。男人四十七岁,女人四十五岁。年轻的时候,婚姻当然靠一见钟情,两情相悦。但生活细节总是遗憾。只好忍痛重新再来。 男人结过三次婚。第一任妻子被逼疯了,现仍关在精神病院中,坚持一个杯面吃三天。第二任妻子最激烈,忍无可忍找人暗杀他,遭识破后男人亦心灰意冷,协议离婚但一分钱也不给。第三任妻子心甘情愿付出不菲的赡养费给他,只求可以脱身。 女人也不遑多让。她的第一人丈夫某夜惨叫离家,坚拒见面,离婚收场。第二任丈夫在签署文件之前夕反悔,夤夜逃亡,至今下落不明。第三任丈夫十分干脆,没有任何小动作——他服毒自杀了,一了百了。 这对历尽沧桑的痴男怨女遇上了,相逢恨晚。 他们是经“再婚介绍所”的计算机撮合的。二十一世纪,高科技社会,人们要找到一个共度终生的伴侣,再也不能倚仗那虚幻的feel了,一念之间,往往铸成大错。但计算机分析是清晰而精密的:他俩输入的数据,吻合到爆机,还发出自信的口哨声。简直天衣无缝,人间仙侣。 第一次约会地点,计算机显示出二人心仪的餐厅,竟是同一家。 男人说:“这家餐厅其实我也不常来——选择它因为比别家抵食。” “对,偶尔上一次餐厅才特别有滋味。”女人说,“这里的牛排比隔壁家便宜百分之三十六,薯片上牛油有一匙满。” “面包还可多要一两个。” “那么我们多吃些。” “平日我爱自己煮食,省钱多。像煎双蛋,自己做只花一元二角,上街得付二十块。” “自己煮食最好了。吃不完的剩菜三天后可以做个一品锅,打个鸡蛋炒饭——隔夜饭不会浪费。残羹也变成佳肴。” 男人赞叹之余:“在百货公司超市快打烊时买菜一定买到便宜货。晚点吃饭连宵夜一起。” “我知道有几家是七折到半价呢。”女人眉飞色舞,“街市买鱼可以一堆一堆买。回去后洗洗,放进冰箱,又可吃上两三天。” 男人又道:“自己种些蔬菜也蛮不错的。” 二人志同道合,聊上一夜,直至餐厅打烊。吹足冷气才走。濒行,各自把吃不完的面包打包外带(连牛油)。 之后,他俩相约shopping,加深了解。 女人先到服装部。30℃买冬衣。 问售货员:“上季的冬衣现在应该可以打三四折吧?” “太太——” “我是小姐。” “小姐,”售货员道,“你上几次来问我们已经告诉你:最低最低是五折。这是最后的定价了。”又唬她,“如你这次还不买,再过几个月,天气冷了,说不定恢复正价。” “哼!我才不信。我在32℃那天再来。” 男人帮腔:“对。现在买冬衣是帮你们清货,摆在一旁碍眼又闷热,三折也没人要。” 售货员似笑非笑,不肯回答。 “算了,我把五年前的旧衣改改也可穿。那大衣是两折买回来的!其实多等半个月一折也行。” 男人买袜子。 “我尽量买单色、同色的袜子。论打买是批发价。而且有破洞,丢一只又可补上,不必丢一双。” “破洞?破一个洞也丢掉?”女人尖叫。 “当然不!”男人强调,“露出两个脚趾还可以穿,到了露出三趾四趾,脚掌要脱颖而出的时候,不得不换新的。” “破了可以补补。”女人一想,又道,“把每只新袜子容易磨损的地方先‘强化’吧!” “你真贤淑!”男人感动。 “买中性衣服还可交换穿。” “就这么办!”他含泪对红颜知己道,“不过胸罩我用不上,三角裤还勉强可以,没人知道。” “还买不买袜子?” “不了。”他笑,“等你先给旧的做强化检查!” “我那有空?”她娇嗔,“我还得在下班后把公司的报纸全看完,然后剪下购物优惠和赠品coupon——” 男人拍案:“这也是我的嗜好!” “用过的影印纸和传真纸我会裁好做记事本。” “我早通知朋友有事传真到公司给我最好。” “我也是。我少用手机。太浪费了。朋友都打到公司来。” “我不但不用手机,我还不喜欢开车——多些步行,消脂去腩,或搭朋友的顺风车便成——” “但说真的,”女人沮丧道,“我没甚么朋友。” “这样更好。”男人安慰,“一来少了点应酬和诱惑,免得对方添置了甚么我们为了虚荣心也心动。二来,识人少些也少人向我们借钱,朋友嘛,借了多数不还。此外,亦不必经常送礼。” 女人破涕为笑:“还有,到不相熟没甚么交情的店买东西,讲起价来可以比较狠,没有面子和心理负担。” “看医生也是。你知道医生多会看天杀价,诊症取药时斩你一颈血。” “甚么?你还‘看医生’?你不知有些街坊福利会和中医研究院有义诊吗?” “义——诊——?”男人惊喜,“在那儿?药也免费吗?我们一起去。” “唔,没病看看医生也好。”女人兴奋,“反正不用花钱。好像明天最后——” “明天便去!” “明天不是去市政局听免费音乐会和演讲吗?” “请他们煲好药拎过去解渴,连开水也省下了。” “亲爱的,你真是设想周到呀!” ——终于,这双璧人再婚了。想不到活了大半生,才找到“对”的极品。 你想,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得相对8760小时,三十年便是262800小时了……朝见口晚见面同床共寝,不共同怎么忍? 男人和女人如鱼得水。 他们每次用完灯即关灯。协定在29℃以上才开冷气。自己(或互相)洗发烫发染发。尽量在垃圾站拾旧家具,或以纸盒木箱代替。清洁剂先稀释再使用。肥皂剩余小块会储存起来用破袜子盛好捏成一大团继续使用。洗澡时连洗头和洗衣。上厕所前,先问问对方要不要进去,大小便可集合数回才冲水…… 节俭是一种美德。 彻底实行,自得其乐。每次做爱都往小猪扑满塞一张钞票——为此,男人几乎都自己解决了事。若女人需要,那回的存款由她负责——为此,她也不想浪费了。 不打算要孩子。那是一个无底深渊。不计划旅行,次次借宿朋友家渐渐无人接待。住酒店?不如在自己家中睡。不买报纸杂志,公共图书馆多的是。不化妆,化了末了还不是抹掉? ——真是夫妻同心。你说不是“神仙眷侣”、“环保鸳鸯”吗? 直到有一天。 惨剧发生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星期天。 他们的节目是各带一瓶开水去爬山,然后去百货公司地库的超级市场试食、试饮,饱餐一顿。到中央图书馆看完所有报刊、吹冷气和小休。接着到某广场某偶像歌手新CD签名会——取得签名可以卖给向隅的fans赚外快。排队换领洗面奶赠品。九时后才买减价菜…… “牙膏挤不出了。”女人用力敲打挤压,甚至用脚踩。 “看我的!”男人拎出剪刀。 一剪,牙膏拦腰分为两截。 “看,头头尾尾还残留好多,够我们用三天!” 他帮她蘸一点…… “慢着!”她喊,“你怎么只剪一下?你看,那儿残留的多不方便,用牙刷去蘸便浪费了一些。” 她想他怒吼:“你应该剪成三截,这样便容易挤。中间一截用力向两边刮,这样,用刀背刮,看,挤得一点不剩,够我们用五天!” 为了那两天的差距。 不,为了欠那一剪。 女人吵得面红耳赤。男人恼羞成怒,难以下台。 他还击: “说浪费?我还忘了呢。那回我爸信件上邮戳盖歪了没留印的邮票撕下来铺在报纸上弄干,日后再用,谁知你却把旧报纸卖给捡破烂,论斤地称,才一两元——你知不知道,那儿有三个一元三角的邮票?” “你还有脸说我?是谁在28℃就开冷气?啊?” “我忍你很久了!这把剪刀,你非要在‘十元店’买,人家‘八元店’也有同样货色——” 技逊一筹的女人气坏了。 这双天作之后,各持刀剪与利器,初则口角继而动武,终酿血案,倒身血泊…… 女人中了剪。恨恨: “好好一把新剪刀,报销了,本来很锋利,可用上五七年,你……把它……” 男人中了刀。半昏迷,呻吟: “这婆娘……最毒妇人心……刺中我……这儿!唉,你知不知道一个肾在内地卖多少钱吗?往值钱的器官刺……太……” “哎呀,一算医药费就后悔死了!” “死了还得出殡火化,得花上多少?你说!你说!” “……” “……” 人海茫茫,投缘相知的另一半在那儿? ——算计的最精密的计算机,也会失手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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