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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号房间的约会(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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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说: “你歇一歇再做。坐下来吧。” 他竟有点乏力,手也冷。她感觉到。 “你的手越来越冷,”她问,“是不是有心事?平常不是这样的。” “没甚么。”他含糊地应着,有点大舌头。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她正色:“你不想听,我也得说!” 10号房间一下子寂然。 她想,今晚不说,不知何时才有机会了。 她没甚么知心友。她信任一个盲人也只因为这个盲人同样信任她。这是公平的。彼此有微妙的交情。 她记得有一回他说过,盲人不喜欢被称作“瞎子”,这是“贬词”。 “我在盲人学校有个同学,听到电台广播称我们‘瞎子’,还要求台长更正。” 这也是一种很奇怪的心事。 洪师傅不是天生便盲的。在十三岁以前,他喜欢看小说,特别是金庸的武侠小说,希望当一个作家。因为车祸,玻璃碎片入了眼,治得不好,忽然步入黑暗世界——他比她还有点文化,也不像其他某些师父,混日子。 “你的对象丽丽,”她组织了一下才开口,“你想清楚再同她行吧。你的钱挣来不易,看,到了三十岁就有职业病……” “我明白——” “——”她唤他自己挑拣的编号。他最勤快,一天苦干十二小时,经常排第一二名,最差也五六名。他一以此来自勉。“我特地来告诉一声,我扮客人代你试探过:丽丽对你没上心。她时时同客人出去‘倾偈’,好烂做——” 其实行内人也知道。即使在公司里头,不少“花枝招展”的健全女按摩师,把木门一关,小玻璃窗的布帘一放,谁也不会敲门内进。好些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不做声。 后来道: “你有心。我感激你。” 告诉他真相,是不是太残酷了?但这些盲人按摩师傅,坐在按凳子上伺候各式各样又难看又发臭还有灰甲的脚,又得费尽力气按捏厚实的肌肉。间中,有同性恋的港客欺负他们看不见,还装作无意地摸他们的下体——那些猪一般的肥师奶也会这样干。吃吃笑。 没甚么尊严——只有同行的丽丽明白吧? 最怕来了个玩健身的,非常受力,指节捏得劈里啪啦作响,他还不满意,说“没劲”,要换人。“起双飞”,两个一起上,才过瘾…… 五分钟后,他抖擞: “好,继续。”他一边按摩,忍不住道,“你背部肌肉有点硬,我用点力好吗?” “好。我不痛。” “从前我才用了三四分力,”他说,“你也受不了。那是肌肉比较柔软,有弹性。” 她不语。 “待会儿是否又操曲?”他忽省得,“小杨知道你的事吗?” “他不知道。别让他知道。”她笑,“当然唱两曲。完了去春风路吃宵夜——憋久了,好想吃川菜,麻辣火锅。以前说要‘养声’,现在不打紧啦。豁出去啦。” 又问:“你甚么时候回乡下老家?” “明天一大早。我是做了你才走的。你呢?” “也是明天。” 聊了个多小时。相交大半年。他说: “咱们好像很熟悉,可我不知你长得怎样。” “你摸摸我的脸,也就猜想得到了。” “不行!很没礼貌似的。” 她翻过身,坐起来,很体己地抓起他的手: “来——你摸摸我,看看漂亮不?”她有点悲哀,“形容得好一点呀。” 他顺着额、眉、眼、颊、鼻、嘴……地摸捏: “——很模糊……” 到了腮、脖子。脖子—— 惊触一道道长长的伤口,湿濡,黏手。血腥扑面,是致命一刀。 肩、胸……身上有七个刀插而成的,椭圆形洞洞。左臂见骨。右手齐腕而断…… 洪师傅沉默地怔住,手悬在半空。 “他干的!终于查到我同小杨的事。”女人叹息,无奈的,“你别怕!” 她看住他那双灰蒙蒙的眼睛。盲人的嘴角常有神经质的搐动,似笑非笑。也习惯侧着头来聆听。 此时,女人见到他脖子上,一道深红色,勒得像麻花般的淤痕——和他微凸的舌头。 她惊诧:“你?你也……” “她把我的钱全骗走了!”他自嘲,“我也一早猜得到:丽丽不简单。在深圳站得住脚的女孩,怎肯当一支‘盲公竹’?我是有眼无珠……” 八时十分了。 他做足两个小时,一点也不欺场。 他说: “今晚免费,最后一次,算我送行。” 她诚心道: “希望你下一生得回你的眼睛。” “承你贵言。”他豁达地,“有眼睛,能看见,多好——可以选择看还是不看。” “有的选择才是最大的自由和快乐。” “你会遇到真正对你好的男人的!” “——”她没来由的兴致,“你没听过我操曲吧,我清唱一段给你听,也当做送行。我把小杨的平喉也唱了,好不好?” 她不理他反应,自顾自地咿呀一段“牡丹亭·惊梦”的“幽媾”—— “我寄寓,寄寓柳荫下,悲风霜乞片瓦。 非关有意有意苦追查,夜半芳斋欠奉茶,莫借西厢送药茶,借盏秋灯归去罢。 叹息命如雾里花,杜丽娘未有家泣孤寡。 既属既属有梦铸佳话,管不了月夜月夜叩奔君家,我慕君风华,爱君风华,盼君泣月下,屈居柳荫受露雨打,盼蝶来活了解语花……” 女人道: “我不骗你,——老实讲,小杨待我也真是温柔体贴。”女人眼神越过他,望向遥远的前方,回味无穷,“他在床上令我好舒服——我那个却像一头狗,还是狼狗!他不得好死!” 她跟这位古老戏曲中的书生的替身,斯文清秀的“星月轩”乐师,一个大陆仔,将做最后相聚。麻辣火锅的约会,让她渐冷渐冰的肉体,得到掩饰。 他间接的,令她成为新鬼。 他俩没有将来。她要回到那里?也是一时情迷。无家可归。无家可归。 他道:“你知道我老家吗?我乡下是江西临川,不是南昌。我们骗客人是南昌,因为那是按摩最出名的招牌地方。是不是好虚荣?不过也是为了生活吧……” 到了最后,均清心直说,并无虚言。二人一笑坦然。正出门,上路——忽有人声。 只听一个女职工嘀咕: “哎呀!门怎么打开了?我明明锁好的……” 又喃喃:“老板忽然说这10号房间得维修,不让人进。几个大房都记得很……” 房间的一角,她看不见,正绕着一截永远不会断的尼龙绳子。 垫子上,铺着再没体温的床单。 在黑暗中,甚么也见不着。如同失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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