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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插桃花(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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宙言在许愿树下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儿时的英雄大力士。 他不是来许愿——他或许没有这力气了。 “得胜叔,你卖五元一份,“顶烂市”,我们怎么做生意?”一个阿婶向这个男人发出怨言。 另一个道:“你不赚也不要贱卖,破坏规矩呀!” “挨食……艰难……啊!” “你不卖回十元,我们商量过不准你来摆档的!” “算啦算啦,”有小贩过来做好做歹:“让他挣碗饭吃。” 宙言见到“得胜叔”(他已经不再是“得胜哥”了)半边不大平衡的身子,左右不大对称的粗大的手。他说话也不流利(宙言自己甚至不能言语),嘴角挂着口涎。 他回头见到宙言,好似忘记,原来“记得”。 他喊:“小……少爷?宙言……?” 他变成这样,是爸爸的错?抑或他自己的错?抑或女人的错?大半生过去了。 他眼中没有爱恨,也没有前尘。 ——多么幸福原来他是“选择性”的记得某些人脸,却忘掉其他。如同已失去的雄风,一年一年的,他活着。似乎活的还可以,因为一年一年的,都有来许愿的人,树不死,他们就可以生。 除非政府立例驱赶,禁止摆卖。砸掉他们饭碗。 也许是天意,若干年后,这许愿树负荷不了,竟然断裂倒塌了…… 宙言回家去。 冬天是魔季。 宙言的成长,再也没有其他人,女人。凌晨见到林中一个影子,他长大了,但妈妈的亡魂不老,看来年纪相若。一阵悲凉。 桃花便是晕淡在半空的血色,但又永远褪不掉。 宙言属兔,他二十四了。五尺十。沉默、扎实。人们发觉他没怎么交女朋友。邻村的女孩都听过这个全新界最年轻的花王的故事,借故来看他的花。自己家都种花,怎么会是顾客?所以多半是来看人。顺便请教栽花的心得。宙言不多言,没表情。 (“人种的是甚么,收的也是甚么。”) 那种了三年,高十六尺的桃花王,已由一家酒店预定了。价钱同去年一样,是高价。 今年香港经济衰退,市道不好。酒店派人来压价: “就是桃花王,但天暖花已早开,到时颜色不好。这些花蕾又太瘦弱,不知……” 总之吹毛求疵,数落一番。 “不如打个六折吧,”副经理说:“现今也似乎只我们肯买贵价的桃花开年。” 宙言一气:“不卖了。” “甚么?” “不卖了,留给自己。” “算了。七折吧,八折?图个意头。” “花要好,客人要满意,双方才高兴。”宙言坚决:“我悉心种了三年,比你们更爱这花,这生意不做了。” 爸爸知道了,少不得发了阵牢骚。 但记得这桃苗,最初不算太强壮,宙言凭经验,用微酸性的,排水良好的沙壤加壤土把它栽培。 封土后常检查。土太干,马上浇水。小心不去触撞它。扶植时让它直立于土穴中央,根可四周舒展,又怕不稳,设小支柱防风。 培土得分层,一层一层的踏实。 一年一年,他给它施肥、除草、整形、修剪——枝条错综丛集,枯枝、病虫枝、徒长枝……混迭其间,便不通风,不透光,令树势衰弱,所以主人得动刀剪。 还有,害虫又小又多又杂。蛾占大多数,还有蚜虫、金龟、天牛等,不但令枝叶变褐枯死,还形成红色胶质小粒的病斑,像人的心结,没有助力,永不自动脱落。 ——他是这样的,把它给种出来。 它总不能轻贱地,落入一个不懂得爱惜的凡夫俗子手中,红一个新年,过了元宵,扔在后巷垃圾堆中。 他矛盾地,没有把它砍伐下来。 宙言心中烦闷,修剪枝叶时,一不小心左手食指和虎口中了刺。刺小而深,待要拔出,不大顺利。他没有发觉一直有个白衣少年,不到二十,眉目清秀修长,世故冷静。在此看花已有好久。 男子过来,细心帮他拔掉两处的小刺。握着他的手一紧,头凑得很近。用牙噬咬出来。宙言闻到熟悉的微香。觉得有点晕眩,心念一动。近乎贪婪。 男子说:“我叫小桃。” “你买花吗?” “不,”他笑:“我来看花。”又道:“明天再来。” 第二天,六十多岁的爸爸全然忘记昨日一宗失败的交易,桃花王仍然找不到卖主——他老人痴呆症了,最近发生的事越来越记不起;前尘却越来越清晰。 他又为了一个偷汉而上吊的少妻,捶胸痛哭,一忽儿又冷笑连连。把酒灌进喉头,辣死自己。 宙言却等不到小桃。 本来,宙言不发觉自己在等人。 但是,他老是朝大门张望。眼睛总是停驻在差不多的位置。不断地看表。时间过得特别慢。 人来客往,都不是他。 第二天,没有来。 第三天,也没有来。 他开始不安。等到黑夜合拢了双手,才关门——然后他在农场中,月色底下,见到小桃的白衣特别白,泛银。黑发茂盛,如枝叶茁壮。他交加双手,不怀好意,洞悉一笑。 他知道他在等他了。 宙言有点混乱、迷茫。 这个黑夜值得等待。是的,时间过得特别慢。思念是变态的。他竟有点泫然。 (“我的主!我的主!为甚么离弃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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