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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噬(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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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晴天霹雳,泫然欲泣,他只觉得无比讨厌: “再不走,我便吃掉你,一了百了!” 她用尽全身力气看他一眼: “好!我情愿死!” 她把心一横,把身一纵,便让他吞进肚子中去了。 被灰星鲨吞下? 一了百了?再没希望? 趁着大嘴巴尚未合上,小鳗尚未被咽喉食道的软滑肌肉推送到他肚子中,心有不甘,她急急逆流而上游出来希望他回心转意。 “或者是一时冲动吧?”她想:“他把我吃掉了,到底是一条命啊!” 给他,也给自己一个缓冲。 小鳗奋力游至他的鳃边,细语: “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呢?” 她仰望深爱的他,胸口发疼。不自量力,但不能自拔。她在他鳃边恋恋不舍地徘徊。他的皮肤坚韧牢固,鳞棘突出,由珐琅质和齿质构成,当然像天然盔甲——想不到他的心一样硬。 灰星鲨摆动尾巴,一个回转,根本懒得夹缠不清。他调戏她,逗弄她,她是“之一”。何必认真? 胸鳍倾斜,转弯滑翔。如飞机之升降。平常尾巴摆动的游速是每小时三公里,猛然发力,全速冲前,可达每小时二十五公里。他用这种嬉玩的方式来摆脱她,威猛的他道: “区区一个怨女,直如烫手的山芋!” 闻言,小鳗荡漾春心,已化作一撮死灰。 你既无心,我大势已去——她不肯相信自己从来没有得势过。自己蠢,眼光不够,又怎能死缠烂打? 我最大的过失是错爱。 她恨他!终于决心走出这一步—— 冲向前。这回,坚决殉情。速度极快,奋不顾身。没命中他的大嘴巴,反而冲进他的鳃。鳃裂皱褶,把她小小的身体一层一层往内推送,一紧一慢的抽搐,令小鳗灵魂颤抖,昏眩,失神。恍如她一生中最初和最后的高潮。 她不由自主的坠落深渊,带着满足的疲倦的爱和恨。 她钻进庞大的体腔,四下都是奇景。灰星鲨的胃大得惊人,像个“冷藏库”,说得上名字或辨不出原状的“物体”,都在里头。他饱餐之后,看来好几个星期都不需进食。他的肠子是多层漩涡状,增加吸收养分的面积。吸收过程中,胆囊里的黄绿色胆汁会释入。养分送往肥大的肝脏作进一步处理。无法消化的废物则集中在直肠——它是特大号的管子。 小鳗在回复神志的若干小时内,一一巡视,洞悉结构。 “啊!我现在是‘霸王’的心腹了!”她竟有点沾沾自喜:“我不怕死,我永远是你的‘心腹之患’!” 世人误会:“小隐隐于陵薮,中隐隐于司官,大隐隐于朝市。”不不不。巨隐是隐于心腹。 今后,我是挥不去,赶不走,见不着,除不掉,忘不了的……供在心灵深处的一尊邪菩萨,真恶魔。 小鳗甚至跳起舞来。 一兴奋,她身上特别的腺体会分泌出大量黏液,令他体内的水分都变得乳白色。 小鳗有点脸红了。 他以为把她吃掉了?其实他是“吃不了,兜着走”。 灰星鲨开始觉着不对劲,说不出来的恶心时,小鳗已把他的心腹研究得一清二楚。她也开始了一天三餐的养生之道。 从这一阵起,灰星鲨总觉得饥饿。 往常他大快朵颐之后,让食物慢慢消化,他可以到处猎艳,或向其他不肯就范的佳丽施暴。正所谓“饱暖思淫欲”。 但如今,肠胃老是发出讯号,体内震荡、掏空,令他不断地觅食。任嗅觉,闻到几千公尺以外的气味,或血腥刺激,他极速追踪,张嘴狂吞,掠食一切。连沉船也不放过…… 总之如奴隶一样,为口奔驰。 为甚么呢? 小鳗天天在他身体内兴波作浪,干掉新鲜的食物了,她便一口一口的蚕食他的内脏、肌肉、脂肪、血液。 不知如何,一尾小鱼,怀着恨意,化悲愤为食欲,她的食量如此可怕,每小时吞吃的东西相当于自己体重的两倍。 小鳗壮大了。 她一边吞吃,一边排泄,一边到处乱钻,找寻新鲜。她的牙齿愈来愈尖利,她当初轻吻他的嘴已化成嗜血的吸盘。当她吃他时,他痛苦难熬,不断翻腾,摆动,打滚。他用尽力气挤压腹腔,企图把她挤压出来。但迟了,是个醒不过来的噩梦。 她已豁命。 她应付“吞噬”的手段,是“反吞噬”——她从内部开始吞噬。即使他强悍,但自己也不弱。甚至可以说是“优秀的复仇者”。 在情场上,最大的复仇是“同归于尽”吧? 人人闻风丧胆的霸王,血清能杀死癌细胞的强者,在一个月色清寒得射透漆黑海水的静夜,五内如焚。他重重地叹一口气:“我一代英雄,竟落得这般田地,竟死在一个小女子手上!” 不知过了多少天。 无爱无泪的小鳗,冷冷的,默默地,把她一度为之心摇神荡迷失自我的灰星鲨,活活吃成一个空壳。只余厚韧的皮肤,裹着失去生命的残骨。 一切化为乌有。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她的冤枉相思。 ——谁也得不到他了! 小鳗见大局已定,夙愿意已偿,悠然自得慢慢从他空洞的身体钻出来。 好了好了,这段孽缘结束了。她也逃出生天。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再寻找另一个春天吧。 她游出来,一直游,一直游。咦?好像没有尽头…… 她见不到尽头。 外面的世界变得怎样? 凡尘海天有何新鲜之事? 为甚么完全没有色彩? “轰!” 一下巨响,叫小鳗头疼昏眩——原来撞着一块嶙峋的怪石,尖角还令她受伤。 她看不见! 她看不见! 深入鱼腹苟活,她的身体结构和骨骼已不见灵活。还有,长期不见天日,眼睛已因无用而退化,变成瞎子! 为了盲目的爱情, 她真的盲目了。 她付出了代价。 以后,人们就唤她“盲鳗”。 动物学,教科书,百科全书,辞典……一切的记载,从此有了“盲鳗”的名字。 到今天,在梦与醒之间,在理智与迷惑之间,她呆呆地可以坐上一两天。四下黑如地狱,偶尔闪过几下银灰的星斑,是千万年之前的回忆。所有的东西,她见过的,爱过的恨过的,全部变成回忆了。 盲鳗反复思量: “在某一天,我那一步,该不该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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