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碧华 > 潘金莲之前世今生 | 上页 下页
二〇


  见她粉脸生花一如古画,Simon有点魂飞魄散。他也阅女无数,然而,这般追不上时代的、过时的美女,时光倒流,还没上手,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哇国去了。颜面一变,笑吟吟地,不言不语。

  她也一直地看着他上来。

  看着他把长链子,笑吟吟地擎在掌心。那是一双手指修长的手,不安份、佻挞而挑逗。他一身的黑,墨镜未曾除下过,背后潜藏着如何的焚人的目光?

  单玉莲轻道:

  “你还我?”

  “还什么?”他笑:“我在地上拾到的。”啊,是这声音,她熟悉的声音。是他!

  “我摔的。”

  Simon故意调戏:

  “你不是‘摔’,你是故意‘扔’下去。”

  “对不起,官人。”她竟向他赔个不是:“是我一时不小心,被风吹失手,才会误中你,不是故意的。”

  他觉得很有趣,便继续:

  “那末,算是我故意被你扔中吧。”顺势把她拉近栏杆下望:“你看,舞池人这么多,要很幸运方才中招。这就是缘份。是不是很老土?”

  她往下一瞧,刚好与女人们的目光短兵相接。虽则她们还是在放荡地舞动着,不过舞伴却另有出路了。目光中不免有妒恨,在笑:

  “Simon你看你的taste!”

  单玉莲咬着唇一笑,呀,多么的相似:她们不也曾各自偷偷的苦缠细裹,造就一双尖趫趫金莲小脚么?不是白绫高底,便是红绫平底,鞋尖儿上扣绣了鹦鹉摘桃,或斜插莺花,鸳鸯戏水,纱绿与翠蓝的锁线,精细的造工。也有出奇制胜,暗中安放了玫瑰瓣儿,小格中藏了梅花印子儿,一步一印。争妍斗丽,陪伴西门庆玩耍,踢气球呢。一个捎头,一个对障,拗踢拐打,扭腰摇臀的,不过要讨男人欢喜。

  单玉莲眼角向他一飞,问:

  “咦?都是官人的妻妾呢。”

  妻妾?

  Simon但觉这个女人,跟他来一套新鲜的,便过招了。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她笑:

  “别耍了。”一壁施个礼:“官人万福!”

  他也笑。端详她一阵,放浪地:

  “娘子,有礼!”

  这个古意盎然的美女。正中下怀,正合胃口。她跟她们不同。越是含敛,末了越是放荡——因为她总得有个发泄的地方。一发不可收拾……

  Simon便把长炼往单玉莲腰间一绕,先下定论:

  “二十二吋。”

  手一松,长炼跌在地上。

  他蹲下来,凑巧此物就在她脚边了。他拾起之际,乘势捏她的脚一下。只一捏,她便踢他的手。

  他撇嘴一笑,一起来,猛地贴得她很近,在她耳畔吹口气,暖的、荒淫的。轮到他腻着声问:

  “脚那么小,鞋当然很小。几号鞋?四号?三号?”

  “不知道!”

  “等会我替你一量就知道。”他挑衅:“你怕么?”

  单玉莲把那杯红色的Bloody Mary一饮而尽。

  她伟岸地俯视那一群失宠的妻妾。自这一分钟起,他只要她一个!她们与他同来,但她与他上岸去——任由一众在欲海中浮沉吧,气喘吁吁,最后,是谁胜券在握?

  她竟然十分地瞧不起那些得不到男人的女人呢。

  她出身自是跟她们不同,她甚至是一个外来者。上生土长的香港女,优越娇贵,追上潮流,她凭什么与她们较量?别说英文了,自己连广东话也讲不好呢,不过因长得登样,这个男人选中她。她以新移民的身份,先拔头筹,傲视同群。单玉莲被怨毒的目光造将出门。

  进了Simon现代化包装的大宅。

  门是密码锁。他故意让她看见:“九四一三”。

  他的家,是十分时髦的“复古”装修。用的家具是酸枝,椅子是花梨木。厅中挂了古画,接近春宫图。几案上摆放一块未曾雕琢的璞,没人知道心中是什么。落地穿衣镜,有四座,安置于不同角度,影影绰绰。看不清金笺对联,单玉莲一个踉跄,摊坐于鸦片烟床上。酒气已攻心。酒在她身体内全化成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的。

  一切都是孽。

  只见一地都是杂乱的古画:工笔仕女图,还有设计图样,“十二妖孽一九八九”,这几个字,分别用小篆、草书和美术字写就。应征的美女照片,纷纷呈现着色笑,当中也有刚才所见的几个模特儿。

  她只好很无聊地开始: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选妃的。”他促狭地瞇瞇眼睛:“选最美的十二金钗,拍年历。”

  这个女人!

  她肯来了,如今又尽在做些社交活动,正经话题,顾左右言他。真好笑,简直与时代脱节,惺惺作态。

  他不理她。径自打开一个百子柜,那是中药店常见的柜,一格一格。其中某个小小的棺材型抽屉,放着内绘鼻烟壶。他用力地吸了一点古柯碱。然后又在某一格,取出十粒海马多鞭丸——那是中国秘药,不过货只在日本买得到。

  “那十二个?”

  他逗她:

  “妲己、西施、貂蝉、杨贵妃、王昭君、潘金莲、武则天……通通都是名女人。”

  单玉莲一听:

  “这些都是‘四旧’。怎么没有个叫林黛玉的?”

  “哦,林黛玉是Virgin,不入围。做得中国名女人,个个都有点功力啦。要淫,但不能贱。矜贵得来够姣,姣得来不可以太cheap!——你要做吗?”

  单玉莲才一转过身来,他已经贴紧她了。因为贴得紧,所以他的坚挺令她的脸马上红起来。她的身子马上被拥倒于鸦片烟床上。无路可逃,九死一生,对面有对金笺对联,上书:

  嫩寒锁梦因春冷
  芳气袭人是酒香

  这不是林黛玉屋子里的。这是秦可卿屋子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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