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碧华 > 潘金莲之前世今生 | 上页 下页


  武龙惟有把那双球鞋拎出来,自动投诚:

  “这双球鞋的出处我是不清楚的。我当初也没有热情接受,不过……单玉莲这样的行为有偏差,我们也该对她有看法,让她反省、改造,以后不再犯错。”

  厂里的积极分子一听,不很满意。当其时,谁越凶狠,谁的立场就越鲜明。马上有人嚷嚷:

  “太骑墙了,非划清界限不可!”

  大家众口一辞,由领导带着喊口号,每喊一句,那俯首就擒的单玉莲,脸上的肌肉就抖颤一下,后来,扭曲得不规律了。

  “打倒阶级敌人!”

  “马列主义不容任何私情!”

  “斗她!斗她!”

  武龙坚定地继续下去:

  “我这个人,历来听党的话。我出身挺好,父亲原籍广东,是个拉三轮车的,母亲是贫农。我对党的感情深厚,也服从组织,一切以国家为重,并无儿女私情,令组织为难。我对她,不过是阶级感情吧——她,没动摇过我的红心!”

  武龙讲得真好,义正辞严。大家为这老广鼓掌。不愧是劳模。

  说到底,他没做错呀。

  那末,便是她的错了。

  平素瞧着她就不顺眼的妇女们,也忍不住地揭发:

  “哼!我就听说这淫妇,作风有问题。她从前还跟领导鬼混过,是个坏女人。我们要求彻查她的历史!”

  男人自然爱听私隐,便喝令:

  “单玉莲,你自己交待!”

  她乍闻前尘往事又被重提,心如刀割。

  为什么你们不肯放过我?

  眼泪断线地滚下来,羞怒不可忍。我得自辩呀!她提高了嗓子:

  “不不不,我没有。我是反抗的,他迫我!我没有,我不是淫妇!”

  黝黯中,人鬼不分的群众中有个女人跳出来,用力扯她的头发——看不清她是谁,也许是坐在隔壁车间的同志,也曾聊上三言两语。此际,不分敌我,都要努力斗她了。

  “你不干不净的什么东西!”

  “是呀,脸皮比鞋底还厚。平日也爱勾引男人!”

  扯头发的是真扯,一下子扯断一络。戳脸皮的也真戳,她指甲盖子多尖呀,一戳就一道口子了。单玉莲抑压不住:

  “你们真要改造我,我口服心服。要翻旧帐,那不是我的错!我心里也苦!”

  她失去理性,就冲向武龙的身边,凄厉地求他:

  “武龙同志,你得交待!我不过送你一双球鞋!你要救我!”

  领导见场面混乱,马上命令:

  “你,出来儆醒她!”

  武龙迟疑了。“儆醒”?

  群众大叫:

  “打呀!打呀!”

  领导直视着他:

  “你不打,就给我们跪下!奸夫淫妇一起斗!你是不是忠于党?”

  无辜的武龙,被逼迫着。咬咬牙,上前打了单玉莲一记耳光。为怕自己心软,出手十分的重——基于神圣的革命的大道理。

  单玉莲惊愕地歪着受创的脸,不,那感觉是剜心的。

  她含恨地闭着目,不肯再看他一眼了。为什么?她不过是喜欢他吧。换来一场极大的羞辱,尊严委地。她的心又疼了。浑身哆嗦着。

  是不是前生欠他的呢?莫非今生要当众偿还?她简直恨透了。什么都听不见。“下一个我们要揭发的坏分子是……,再下一个是……”

  单玉莲只觉耳朵里万声轰鸣。

  如果再见到他,她要他还!

  那会儿,一群拥有各式罪名的坏分子,就像演员一样,不用上班了,光是“赶场”,从这个体育场赶到那个电影院,再赶到工厂,再赶到学校,于团体中“巡回演出”,以示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

  每次开大会,都给押上来,念罪状,再念判决,用以吓唬老实的百姓们——谁都不敢胡乱地谈对象,搅关系。男女之间交谈,没参上几句语录,往往很危险。

  到了最后,单玉莲与坏分子们,被赶上一辆大货车上去。

  她随身的行李,有个网袋,网罗住杂物:一个搪瓷漱口盅、一个用来盛开水的玻璃瓶,还有一些衣物。他们的最终命运是下放至乡间劳动改造。

  单玉莲别无选择地、与一群出身迥异但命运相同的人一起上路。命运。

  大家因近日“交待”得多,静下来时,谁也不想说话。

  远处出现一个人。

  他手中拎着一个包包,是粗糙的黄纸,包着三个馒头,馒头不知是发自内心,抑或外表污染,也是微黄色的。

  武龙走近了。

  他原来想把这三个馒头递给单玉莲的。这并不代表什么,在大时代中,个人的私心是大海中一个微小的泡沫,谁都不知道明天。

  但是他想她——也不是想她,是想着这般的来龙去脉,神秘而又仓皇,不管他如今有什么打算,他俩都得活下去。马上,二人便咫尺天涯了。中国那么大……

  在她的灵魂深处,一直期待意外发生。但是,她自眼角瞥到他走近,自己反而特别的寂寞,太渺茫了。是因为他,才这般的绝望。

  他拎着馒头的手,在众目睽睽下,很艰涩地、生生止住了。

  单玉莲平淡地,极目远方,故意不觉察他在或不在。

  货车绝尘而去。

  武龙紧紧地捏住这三个馒头,它们在发酵、在胀大,他快要捏不住了。

  大势已去。

  他恨自己窝囊。

  他也曾有过眉飞色舞春风得意的时期,他也曾是个英雄。但连保护一个女人的力量都没有。货车的影儿已不见了,他仍是倒着走,一直朝前方望去,望尽了天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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