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碧华 > 潘金莲之前世今生 | 上页 下页


  老师说:

  “糖甜不如蜜,棉暖不如皮。爹娘思情重,比不上毛主席!”

  老师又教她们欣赏芭蕾:

  “芭蕾已有四百年的历史了,它的形式是多样的,而且可以继续发展,并没有止境。舞蹈是不可以任意修改的,比如说,那天就教过你们,‘脚’的姿势有所谓‘五种基本位置’,三四百年来,都没有人怀疑过。今天,我要让大家学习的,就是:——芭蕾纵是不变的文艺,不过,文艺是要为革命服务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熊熊的烈火,也燃亮了我们舞蹈界的心,从今天起,反动的歌舞,都得打倒。在毛主席的坚决支持下,在江青同志的认真倡导下,我们开始排练革命样板舞剧……”

  钢琴在一旁伴奏,叮叮咚咚的流泻出激情的乐韵。小女孩们,似懂非懂,不知就里。抬眼一看窗外,忽喷起冲天烈焰。

  红卫兵又来了。

  这已经是第二十七天。

  “我们要破四旧,立四新!”
  “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
  “革命烈火熊熊燃烧!”
  “打倒牛鬼蛇神!”
  “文化大革命万岁!”

  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眼睛,也见惯此等场面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的斗争会如此惨烈?为什么这群哥哥姐姐一来,总是大肆破坏,见啥砸啥?

  红卫兵们把舞蹈学院办公室中抄来的大批书籍、相片、曲谱、舞衣,甚至不知写上什么的纸条、文件,但凡可烧的,都捧将出来,一一扔到空地上给烧了。

  一片火海中,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男孩,用力扔进一套线装书,隐隐约约,见到三个字。

  “金瓶梅”。

  单玉莲一见这三个字,不求甚解,心下一颤动,理不出半点头绪来。这三个字如一只纤纤兰花手,把她一招,她对它怀有最后的依恋。迷茫地,谁在背后一推呢?她冲上去,冲上去,欲一手抢救,手还没近着火海,那书瞬即化为灰烬。从此下落不明。

  红卫兵慷慨激昂地对着她的小脸喊:

  “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啪”的一下巨响,单玉莲身边,趴了个半死人。

  是电光石火的一闪吧。他犹在三楼一壁大喊:“我不是反动派!不要迫害我!”马上便跳下来了。他还没完全死掉呢。两条腿折断了,一左一右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屈曲,断骨撑穿了裤子,白惨惨的伸将出来。头颅伤裂,血把眼睛糊住,原来头上还戴了六七项奇怪的铁制的大帽子,一身是皮鞭活活抽打的血痕,衣衫褴褛,无法蔽体。

  他微弱地有节奏地动弹着,乍看有如一场慢舞,最难跳的那种。

  红卫兵扑过来,用脚朝他前后左右乱踢,又用钢叉挑开外衣,刺破胸口,检验一下是死是活。最后,把他自满是玻璃碎片的地上拖走了。

  单玉莲惊愕地目送他们院长是这般的下场。好可怜啊。

  老师木然把她们喊到排练室,大家归队了:

  “各位文艺界的接班人,各位红色小娘子军!我们一起来为革命奋斗吧!”

  三天之后,院里来了一位新院长,接管此处一切革命事务。

  章院长是个外行。

  他中等身材,面无笑容,接近愁蹙。双眉很浓,眼神深沉。像一头牛,多过像一个人。最喜欢挺起胸板走路,做人做事,都表现得积极。外行领导着内行。

  他原来是啥人?

  就因为那一月的武斗。他是敢死队员,秉承“文攻武卫”的理论根据,立了一点功。

  指挥部先派大吊车撞开柴油机厂的铁门,他们二十人,用大木头和大型铲车撞破厂门左侧一段围墙,高喊着“怕死不是造反队!”的口号攻进,占领了食堂,切断了水粮,天黑之前,调来十辆消防车,用水压一百磅以上的水枪,从一千米外的河滨接力打水,向据守在楼里的群众喷射。当晚六时二十二分,武斗结束,敌人全遭俘虏、毒打、侮辱、批判、游街、关押审讯、受刑,厂里私设公堂、刑房达五十多处,刑具有七十八种。

  所有在武斗中立功的人,都参与进一步的革命行动。

  章志彬,摇身一变成为院长,单位领导人。

  他爱巡视排练,和在学习班上训话。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在操场上走着,一朵朵美丽的花。花儿经一声召令,又集中在课室里头,一个个坐得乖巧,听院长讲“红色娘子军”的故事——

  “这儿是红色根据地。你看,红旗!红旗!吴清华看到英雄树上迎风招展的鲜艳的红旗,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个倔强的贫农女儿,在地主的土牢里受尽折磨,她没流过泪;南霸天打得她死去活来,她没流过泪。而今仰望着红旗,就像见到党,见到了劳动人民的大救星毛主席,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投进母亲温暖的怀抱……”

  单玉莲从来没见过自己的母亲。投进母亲温暖的怀抱?那是怎么样的经历?

  她也许就是“吴清华”。因为,是党栽培她的。

  她苦苦的练习,譬如“旋转”,那个支持重心的脚,无论在十个二十个三十个旋转之后,也应该留在原地,位置没有丝毫变动,半分也不行。苦练的结果一,她趾甲受伤,发黑了,最严重的那回,是整片剥落,要待复元,方才可以继续。

  苦练的结果二,她可以跳娘子军。那一场舞,党代表洪常青给娘子军连的战士们上政治课,他左手拿讲义,右手有力地指着远方,慷慨激昂地说:“我们干革命决不是为个人报仇雪恨,要树立解放人类的革命理想!”

  苦大仇深的妇女,穿了一身灰色军服,红腰带红领巾红臂章,绑腿和舞鞋,手擎银闪闪的钢刀,红色彩带纷飞,报仇去了!

  舞蹈学院里头的小女孩,都是这般的长大了。

  最初,是“红色娘子军”群舞中的一员,面目模糊,不分彼此。

  后来,登样的、跳得好的,都被挑拣出来跳“白毛女”双人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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