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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芳子自花泥中爬起来。

  跌跌撞撞地,回家去。

  家?

  阿福跳上她肩膊,二者相依为命。它就是她的骨肉,她的至爱。没有一个人是可靠的。——只有它最可靠。告诉它自己的故事,每一回,它都用心听着,也不会泄漏。

  它肚子里头一定载满她灵魂的片段,末了合成一个生不逢时的伟大的人。芳子想。

  她很放心地,爱着它。

  她知道自己不会被辜负。狠狠地喷吸猴子身上特别的气味。

  花季过去了。

  夏天,日本开的是紫藤。

  然后是漫山红叶,燃烧了好一阵,比什么花都好看。猴子有小病,放它山中跑,自己会得找草药吃。

  终于天下着细雪。簌簌地飘落,大地轻染薄白,晚作“雪化妆”。

  芳子全身赤裸,浸浴在温泉中。

  泉水烫人,雪花洒下,马上被吞噬了,犹顽强地不肯稍雾。

  芳子低头望着自己不堪的裸体。

  她最近瘦了,骨头很明显,却没到戳出皮肤的地步。

  皮肤仍然白皙,不过女人的双手骗不了人,更骗不了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脉络,看得分明。即使她双手染过鲜血,此刻也只余青白,就像漂过的花布。

  三十六岁了。

  半生过了,一生还未完。——还有很长日子吧?

  微贲的乳房,在温泉的水面上露出一大半,有一条无形的线,刚好划过,上面浮着她那颗颠倒过众生的、妖艳的红痣。颜色没有变,还是一滴血色的眼泪。

  血未枯,人便毁了?

  她再也无大作为了?

  如此地过完一生?

  芳子在水面上,瞧见自己窝囊的表情,是一朵花吧,也得灿烂盛开到最后一刻,才甘心凋谢!

  回到东京后,日夕躲在房间里,每天无所事事地活着。

  春天上山去赏花,冬天乘火车到温泉区洗澡。——是这样无聊苦闷的日子,她没落了?后半生也敲起丧钟?肃亲王十四格格是茫茫人海中一个老百姓?

  真不忿!

  芳子突地一跃而起,全身赤裸,水淋淋地飞奔而出。

  猴子不知就里地,只望望她。

  她就是那样,身无寸缕,一腔热血,急不及待地,打了一通电话。

  对方是日本首相东条英机的夫人胜子。有一个时期,芳子跟她交往密切,攀上交情,几乎没喊她干娘。

  她想,要就蛰伏下去,要就找一个硬硬朗朗的靠山,重出江湖。时为一九四三年了,太平洋战争也爆发了,日美的关系发展成这个样子,中国又水深火热,芳子的意向是怎样呢?——两个都是“祖国”嘛。

  只有停战,进行和平谈判,日本同中国结合……,在她一时冲动之下,巴不得背插双翅,飞到中国,会见蒋介石,担任和平使者,——她以为自己相当胜任呢。

  电话几经转折,才接到胜子那儿去。

  芳子满怀希望地贡献自己:

  “东条夫人?我是芳子呀。——你记得吧?——”

  对方静默了一下。

  芳子心焦如焚:

  “是芳子。——很久没见面了啦——对了对了。——我希望回中国去,中日和谈需要人作桥梁,国民政府我很熟呢,我有信心——不,我没说过退休——”

  对方可是敷衍地应付她,自信心澎湃的芳子一点也不觉察,径自推销她最后的利用价值:

  “——要开最后一朵花!——你跟东条先生说一下,派我——”

  听筒蓦地“呜呜”长鸣。

  电话已被挂断。

  “喂喂——夫人——”

  没有人理睬芳子了。

  陆军大将东条英机,即首相位以来,根本不打算和平谈判过,日本的野心,是先建大东亚共荣圈:中国、香港、新加坡、马来亚、暹罗……整个亚洲——以至全世界。

  川岛芳子是微不足道的一枚棋子。放她一条生路,就该老实点,真是给脸不要脸。

  但心念一动,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

  芳子又任由自己的马脱缰了。

  也许是一种血缘上的召唤,一生纠缠的孽。她分明可以静静地度过余生,忘掉前尘,安分守己。——但,她脱不了身。

  挣不开,跑不了,忘不掉。

  这么地纠缠,谁在招引她?

  抑或是不甘心?

  芳子乘船回中国去。

  她穿旗袍,戴墨镜,围着围巾,任凭大风吹摆。

  到她终于立定在一度的活动中心:天津东兴楼之前,楼已塌了。

  “东兴楼”三个字的招牌已成破板,一片颓垣败瓦,血污残迹。东山再起已是空谈。

  猴子初到陌生环境,蹲在她肩上,动也不敢动,只张目四看——如此苍凉的一个废墟!

  芳子拎起行李箱子上路。

  即使有阿福相伴,还是孤单的,上哪儿好呢?不若到北平吧。

  一路地走,突地,有个粗暴的声音把她喝住:

  “喂!见到皇军要鞠躬的!”

  芳子背影一颤。

  她倔强地站住——呀,英雄沦落!

  徐徐地,徐徐地,拿下墨镜,正视那意气风发的宪兵。他很年青,是新兵,一代新人换旧人。芳子不语,只对峙着。

  良久。僵局。他非要她鞠躬!

  芳子终于坚定但辛酸,一字一字地问:

  “你知道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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