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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招徕中,眼神逮到迟疑的蝶衣。

  他急忙大喊:

  “师弟!师弟!师弟!”

  蝶衣只好下车过来。

  小楼把沾了甜汁的大手在围裙上擦擦,拉住蝶衣。一点也不觉自家沦落了。还活得挺神气硬朗。

  他豪爽不记前尘,只无限亲切,充满歉疚:

  “哪回也真亏你!我还冤了你,啐你一口。一直没见上吶,为兄这厢赔礼!”

  “我都忘了。”

  蝶衣打量小楼:

  “不唱了?”

  “行头又进当铺去了。响应全民救国嘛,谈什么艺术?”又问:“你呢?”

  “我只会唱戏,别的不行。”

  洗净铅华,跟定了男人的菊仙,粗衣不掩清丽,脸色特红润,眼色温柔,她捧来一个大西瓜:

  “这瓜最好,薄皮沙瓤,八九分熟,放个两天也坏不了。”

  蝶衣带点敌意,只好轻笑:

  “你们都定了,多好。”

  “乱世嘛,谁能定了?还不是混混日子?”

  小楼过来,搂着菊仙,人前十分的照顾:

  “就欠她这个。只好有一顿吃一顿。”

  蝶衣一想,不知是谁欠谁的?如何原谅她,一如原谅无关痛痒的旁人?他恨这夫妻俩,不管他私下活得多跌宕痛楚,他俩竟若无其事地相依。他恨人之不知。恨她没脸、失信,巧取豪夺!

  蝶衣顺目自西瓜一溜,呀!忽见菊仙微隆的肚皮。

  两三个月的身孕了。难怪小楼护花使者般的德性。

  一如冷水浇过他的脊梁,他接过那冰镇的西瓜,更冷。他接过它,它在他怀中,多像一个虚假的秘密的身孕。

  蝶衣百感交集——这是他一辈子也干不了的勾当!

  他只好又重复地问:

  “不唱了?”

  小楼答:

  “不唱了!”

  就这样,一个大红的武生,荒废了他的艺,丢弃科班所学所得,改行卖西瓜去,挺起胸膛当个黎民百姓?十年廿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

  关师父的心血付诸东流。

  他更老了。

  虎威犹在。

  二人被叫来,先啪一人一记耳光,喝令跪下,在祖师爷神位前,同治光绪名角画像的注视下,关师父苍老的手指,抖了:

  “白教你俩十年!”

  小楼和蝶衣俯首跪倒,不敢作声:“一日为师,一生为父”,这不单是传统,这还是道义。戏文里说的全是这些。师父怒叱:

  “让你们大伙合儿,都红着心,苦练,还不是要出人头地?一天不练手脚慢,还干脆拆伙?卖西瓜?嘎?”

  老人呛住了,喘了好几下。

  门外一众的小徒弟,大气也不敢透。两个红人跪在那儿听他教训,还没出科的,连跪的余地都没有。

  “同一道门儿出去的兄弟,成仇了?你俩心里还有我这师父没有?”

  越骂越来劲,国仇家恨都在了:

  “咱中国有句老话,老子不识字,可会背:‘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兄弟刀枪杀,血被外人踏’!唱词里不是有么?眼瞅着日本鬼子要亡咱了,你们还……”

  末了把二人赶走,下令:

  “给我滚,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再来见我!咱台上见!”

  ——一场“兄弟”。

  关师父等不到这一台。

  就在初六那天,孩子如常天天压腿,一条一条的腿搁在与人一起老去的横木梁上,身体压下去。

  关师父坐在竹凳子上,喊着:

  “七十六、七十七、六十三、六十四、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

  孩子暗暗叫苦,你看我,我看你,真没办法,要等师父数到一百下,快到了,他年岁大,记性坏,总是往回数。

  关师父的眼神迷蒙了,喊数更含糊。花白的头软垂着,大伙以为他盹着了,装个鬼脸。

  在毫无征兆毫无防备的一刻,他的头一垂不起,在斜晖下,四合院中,生过一顿气之后,悄悄地老死了。

  顽皮但听教的孩子们,浑然不觉。

  小楼赶至蝶衣的家。

  在下午的四点钟,蝶衣刚抽过两筒。小四给他削梨子吃。那鸦片神秘的焦香仍在。梨子的清甜正好解了它。正瞥到帘下几上,那电话罩着一层薄尘,太久没人打来,也根本不打算会接,那薄尘,如同给听筒作个妆。

  蝶衣见小楼气急败坏:

  “师父他——”

  他忙抖擞:

  “知道了,咱先操操旧曲,都是老搭档——”

  “见不着师父了!”

  蝶衣一惊,梨子滚跌在地。他呢喃:

  “见不着了?”

  “死了!”

  “死了?”

  小楼非常伤感:

  “科班也得散了。孩子没着落,我们弟兄们该给筹点钱。”

  蝶衣呻吟:

  “才几天。还数落了一顿,不是说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么?不是么?……”

  生死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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