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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四


  汹涌的大海分开两边让路,做母亲的看到爱子躺在地上呻吟,大哭一声奔过去捧着他的脸,无限怜惜。特蒂斯并未忘记那则预言,战争打到第十年,决战时刻逼近了。阿基利斯自悲痛中奋起,誓言要回到战场杀死赫克托,为挚友报仇。

  特蒂斯含泪告诉他:“我的儿子,那么你的青春生命也将断送,因为命运女神规定,赫克托死后,你的末日也近了!”

  阿基利斯,这位英姿勃勃,集纯真稚童、女性气质、美男子与英雄气概于一身的传奇人物,此时恢复成不可一世的英雄样貌:“我要杀死赫克托,让宙斯和神祇们规定的命运临到我头上罢,亲爱的母亲,不要阻止我!”

  做母亲的没有阻挡,“你是对的,我的儿子。”但她要儿子等着,“明天日出时,我会带给你新武器,我回来前你不要出战!”

  特蒂斯火速赶到火神宫中,抱着他的双膝,请求他为她已注定即将死亡的儿子制造一顶战盔、一面盾、一副胸甲和有着护踝的胫甲。火神答应,说了一句:“如果我能救你的儿子免于死亡,那该多好!”

  破晓时分,阿基利斯仍然守着帕特罗克罗斯的尸体悲泣。特蒂斯捧来森然闪亮的武装,放在儿子面前,那铿锵的金属声令人闻之胆怯。阿基利斯一见,垂泣的双眼射出凌厉的光芒,他迫不及待地在母亲面前全副武装,特蒂斯露出微笑,她如此骄傲,养出了一个完美无瑕的儿子。

  阿基利斯离开前,吩咐众人:“小心看着,不要让苍蝇落在帕特罗克罗斯的伤口上,玷污了他美丽的身体。”

  做母亲的说:“这事交给我吧!”她用香膏和美酒保护尸身。她爱儿子,也爱儿子所爱。

  勇猛的阿基利斯杀死赫克托,不久,如神谕所示,特洛伊的保护神阿波罗自云雾中搭起神箭,一箭射中阿基利斯最脆弱的脚踝,他怒吼:“用冷箭射我的是谁?出来跟我面对面作战!”说完,愤怒地拔出箭,但鲜血直流,他如巨岩轰然倒下。

  赫拉斥责阿波罗:“你杀死他是因为你嫉妒他!”

  在这场神与神、人与人、神与人的激烈战争中,不世出的人间英雄终究尝到败绩,而神注定失去他的所爱。

  阿基利斯倒下,大地震动,染血的铠甲铿锵作响有如轰雷。战友们带回他的尸体,为他洗浴,穿上出征时他的母亲给他的华丽衣袍,阿西娜从奥林匹斯山俯视,心中充满无限怜惜,用香膏洒在他的额头上。这位善战英雄的脸上褪去了战争所镂刻的愤慨与苦恼,恢复稚童与美男子的表情,面容美丽且圣洁。

  特蒂斯感应到儿子死了。她从深海悲号而出,天色骤暗,海面掀起咆哮巨浪,整条海岸线几乎被疯狂的浪涛冲毁。每个人都知道,阿基利斯的母亲来了。特蒂斯紧紧拥抱高大俊美的儿子,抚摸他的金色头发,亲吻他,哭泣着,诉说着他带给她的快乐与骄傲,她以他为永远的光荣。所有人退到远处,不敢打扰海洋母亲与她的爱子最后一别。地面被特蒂斯的眼泪淋湿,连太阳也无法晒干。

  英雄们为阿基利斯举行火葬,每个人割下一绺头发作为殉礼。熊熊的火焰冲天,彷佛能让奥林帕斯山上众神的脚底发烫。礼成后,将灵骨装在镶金的箱子里,和帕特罗克罗斯的放在一起,置于海岸最高处。让深海里的母亲一眼望见,也让这不朽的青年偎依着海洋。

  依例,人们会为战死的英雄举行殡葬赛会,以武艺或体能竞赛来分配逝者留下的物品。帕特罗克罗斯的殡葬赛会由阿基利斯主持,而阿基利斯的,该由谁主持?

  海浪分开,伤心的母亲来了,头上戴着黑色面纱,命侍女取出许多辉煌贵重的奖品,包括儿子的两匹神马、战车、器物及最宝贵的铠甲。她吩咐英雄们开始比赛,徒步竞走、摔跤、拳术、射箭、掷铁饼、跳远……她把奖品颁给获胜者。海洋母亲的脸上依然有着悲愁的神色,但任谁都能从轻纱一般的海面推测她的内心有了大平静。拥有完美无瑕的儿子是事实,儿子战死沙场也是事实,这两件事同时存在;她亲自主持殡葬赛会,既是面对、承认儿子死亡的事实,却又不仅于此,她必须这么做,因为,一个完美无瑕的儿子理应得到母亲的这种对待——为他画下完美的人生句点,为他而勇毅,为他而恢复平静。

  当我读到,把因意外而身亡的美丽女儿的脸刺青在胸口的父亲,把猝逝的儿子的脸刺青在手臂的母亲,我总是想到寻找女儿的蒂美特,无论如何要把挚爱拥入怀里的那份刻骨铭心。当我读到这样的一首诗:
  最后的第一次

  原来天,真的,会塌下来
  原来井边那少女,为她
  未来的小孩的厄运悲泣
  并非与庸人同温的笑话
  杞人许是洞烛机先的哲人
  从那年冬暮除夕,我们母子
  留置医院守你的初岁,开始
  欣悦地收藏许多的第一次
  总以为那些的点滴珍贝
  将无止境地继续向上堆迭
  讵料不过一个横行的浪头
  沥血的沙堡登时崩毁无踪
  只好戮力倒置广漠的沙滩
  由忽忽流淌的时间之漏
  去显微每一粒闪烁的细痕
  然随处撞遇,尽属最后的折页
  最后一张留影于外公的寿宴
  最后一通微带哽咽的电话
  最后一封应诺的电子邮件
  ……
  而今年凛冽冻雨的新岁初——
  未插茱萸但永远少了一人
  在你的空位前摆着素面
  于阖上你单薄的半册之后
  终又能为你加添一笔第一次
  你的第一个,第一个冥诞啊①

  (① 《昨夜风》,白雨着,自印。)

  当我读到这样的诗,我怎能不想起特蒂斯和她的爱子?

  在痛失子女的哀伤父母面前,才发现,我们对眼泪了解得太少,对悲哀体会得太浅,而说出的话语都是杂草。当神失去他的所爱,号啕哀哭,一如凡人;当人失去所爱,号啕哀哭,与神无异。死亡诊断书上写的死因仅供参考,每一个迸裂青春都有属于他们的特洛伊战争,十年长征,漂泊在外,使他们倒下的,不是因为武艺不精、懦弱怯战,是来自云端的一支冷箭射中了脚踝,一如阿基利斯。

  “我做了人类中最好的人的母亲,我养出了一个完美无瑕的儿子。”赐给儿子铠甲的是母亲,把铠甲当作殡葬奖品分赠出去的也是母亲,母亲的爱是海,死亡只是一颗石头。

  一颗石头,怎能推翻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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