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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2.临别赠言

  杨柳依依的岸边,归人即将踏上返乡之舟,握着送行人的手,情深意浓,说出临别之言,那言语瞬间变成锦绣蝴蝶,在四周回飞。

  人世离合,是当下之事,挥别的人知道下一刻要分开了,送行的人也知道别离在即,执手相看泪眼,望君珍重,言语交缠,叮咛再三。下一刻,江面一点帆迹,岸边模糊的身影,时间被拉长了,思念被犁深了,完成完整的离别场景。

  生死岸边的送别,却不是如此。有时,彼此都不知道终止之日是何时,甚至连谁先走都不知,待天人永隔,生者回想日前不寻常的谈话,忽地明白那就是临别赠言,这话从此变成金句,在心中永志不灭。

  《礼记·檀弓上》记载,七十三岁的孔子一早起来,背着手,拖着手杖,在门口走来走去,忽然若有所思,唱起歌来:“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唱完,进屋,对着门口坐着,一句话不吭。

  泰山要崩了吧?栋梁要朽了吧?哲人要凋零了吧?子贡正好走到近边儿,听到夫子无缘无故这么唱,心中掠过一丝不祥。他想起往昔,夫子家的看门狗死了,夫子叫他去埋狗,曾感叹:“我听说,破幔子不要丢掉,可以用来埋马,破车盖也留着,可以埋狗,我是个穷人,哪有什么车盖?可是这狗帮我看了门,你埋它的时候,用席子裹着吧,别让它的头碰到泥土。”这位最具政经长才、眼光独到的弟子,停住脚步,心一沉:“啊!夫子要病了!”

  才进门,老人家见了他,劈头就说:“赐啊,赐啊,你怎么来得这么迟?前晚我做了梦,梦见自己安坐在两楹之间,我大概快死了!”

  子贡明白为什么夫子一早唱这歌了。

  “夫子,泰山塌了,我们要仰望什么?梁木坏了,我们要依靠什么?哲人凋零了,我们要追随什么?”子贡这么问。孔子摇了摇手,不再言语。晨风吹动他的长髯,话都说尽。病了七天之后,辞世。

  弟子们无不悲哭,讨论丧服该怎么穿。子贡回想在夫子身边学习的往事,止不住哀痛,说:“以前,颜回死的时候,夫子哭他像哭儿子一样,没有穿丧服,办子路的丧事,也是如此。我们在他心中就像儿子一样,现在,夫子走了,我们也像哭父亲一样哭他吧,但不必穿丧服。”

  听子贡这么说,弟子们聚在一起时,都在头上戴一块麻布,腰间围麻带,为夫子居丧。出了门,就取下。

  师生之情是另一种血缘。读《论语》《礼记》,向往两千五百年前那场永恒且高贵的师生情,想象弟子们围在孔子榻旁,脸上流露悲伤,多希望夫子坐起来,再说一句话,骂骂人也好,其情其景,令人凄恻。犹如读到狱中的苏格拉底,叫狱卒把毒药拿来,学生忙说:“太阳还在山头上,没下山呢……别着急,时候还早呢。”言辞间尽是不舍,不要老师这么早服毒,一分一秒都要抢,要是老师死了,他们都会变成心灵的孤儿一般,也是动人肺腑的。

  歌德的一首小诗《流浪者之夜歌》(梁宗岱译),是对自己生命的传奇预言:

  一切的峰顶
  沉静,
  一切的树尖
  全不见
  丝儿风影。
  小鸟们在林间无声。
  等着罢:俄顷
  你也要安静。

  年轻的歌德,在伊尔美瑙(Ilenau)山上一间被松林包围的狩猎小屋上,用铅笔写了这首饶富哲思的小诗。五十一年后,八十二岁的他重游故地,见小诗仍在壁上,岁月侵蚀了一切,却独独让这八行诗以预言的姿态等待主人。歌德不禁淌泪,自语:“是啊,俄顷,你也要安静。”数月之后即1832年,领取了分内的安静。

  追随歌德九年,身兼门人与秘书的爱克尔曼,描述自己与歌德的关系是特异与微妙的,他说:“这是弟子对于师长的,子对于父的,教养贫乏者对于教养丰富者的关系。他把我引入于他的世界里。”歌德逝世第二天早晨,他被强烈的悲伤淹没了,渴望再看心灵的父亲一眼,他进了安放歌德遗体的房间,看到他像睡着一般,高雅的脸上浮着和平与安详,额头上似乎还蕴含着不熄的思想。被哀伤与爱冲激着内心的爱克尔曼写着:“我很想要他的一束遗发,但畏敬之心阻止我去割取,他的身体赤裸地被用白寝布包裹而躺着。四周近处摆了冰块,为的是要尽可能地长久保持他清爽。弗利特列希把布揭开,我惊异他肢体的神异的壮丽。胸部非常强大、宽广而隆起,臂膀和腿丰满而多浑圆的筋肉,脚是秀美而具有极完整的形式,全身没有一点肥大消瘦衰颓的痕迹。一个完人雄伟而美好地横在我的面前,我因此而感到的欢悦,使我一时忘记了不死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这样的躯壳。我把手放在他的心上——到处都是深沉的静寂——我转过脸去,让我含忍的眼泪自由地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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