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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产之必要

  老年财金生活体验营最重要的一课,应是财产分配了。大半生,专家教的都是理财赚钱,没人教如何分产,以致靠自行摸索却摸得让子女大打出手。

  没有财产只有债务的,最简单,回家叮咛子女将来记得办理抛弃继承,切割干净。有财产没有继承人的,问题也不大,回馈给社会,十方来十方去。只有一名独生子女的,料想也不难,概括承受四字而已。难就难在,继承人有两个以上,除去户籍誊本过于复杂必须动用几名律师几条司法途径这种非一般人碰得到的戏码,光说我们小老百姓屋檐下的财产分配好了,走了一个老爸(或老妈)之后,手足之间不积怨不吵架的,极少。

  人啊人,老的时候能够以理智与智慧妥善地分配财产,使资产成为遗爱而非蠢财,似乎不多。关键在于,对大多数老者而言,“死亡”是不可谈论、不愿面对的禁忌,以致错失处理的时机。而钱财之事,更是父母与子女间的敏感话题,分配之议若由子女提出,常会落入通俗连续剧情:“我还活着你就问我财产怎么处理,你巴不得我早点死啊!”别否认,这话曾在很多老人脑海浮现过。

  一个已老将病之人,能在未病之前妥帖地规划好财物,有所分配,不必让子女费心,乃非常人也。他的内在必然具有帝王相,足以与神对弈,能决他人所不能决,断凡人所不能断,提起放下之间,让一城筑成、一墙倒塌。芸芸众生,大多是惊怖恐惧之辈,不愿面对,以致埋下火线,死后烧毁一个家。人性是循私的,不为自己也为子女,清算父母的遗产时,放大自己的功绩贬抑其他继承人的正当性,兄弟阋墙、妯娌开战、姑嫂反目、连襟对决,也不是新鲜事了。此中,岂是教育水平低下的缘故,不,博士儿子们争起财产的惨烈状不输草原上两虎争食一羊,哪顾得了形象。

  庞大的遗产当前,人人都流下口水而不是眼泪,觉得自己应得。而所谓应得,实不难找出强而有力之理由。

  基于血缘,我是他儿子(虽然在他生前多所忤逆,还出手殴打导致他心脏病发埋下死因),应得。

  我是他妻子(虽然红杏出墙去了,但顾念他是我身份证上的配偶,在他死前,有从三峡赶回八里见最后一面,还亲手帮他换穿西装),应得。

  我是长年照顾他的阿玉嫂,虽然每月有付我薪水,但这些年来,我们发生了不止三五次或深或浅的超友谊关系,他还帮我女儿付学费,有抚养事实,他意识清楚时曾说这栋老厝是他的发迹地,要留给我做纪念,应得。

  我是他四十年的老邻居,他说那块地上的五十棵樱花树要送我,我想做点装潢盖一间小木屋,卖咖啡,让游客看看他种的樱花树有多美,也是一件功德是吧!

  我是他的前秘书,十九年前,一个台风夜,他来我家接我去办公室加班,加着加着又加了别的东西,“业绩”就出来了,他欠我一个交代,现在我儿子要当兵了,不能再瞒下去,我不能让他不明不白地去做阿兵哥啊!

  ……

  一个人走的时候,留下一笔感情烂账及数千万数亿财产供子女合纵连横、启动战国时代兵燹,岂是睿智?意大利一只流浪黑猫被老妇人收留,此人于九十四岁高龄辞世,根据遗嘱,留下约四亿元台币由黑猫继承,最后落入一名护士手里,这岂是美事?美国有人大发奇想,在自己的墓碑旁设提款机,来探望的子女才能提领,更是胡闹至极!

  “财产分配”是一个人的社会价值观与家庭观念的总体检,依循传统的、作风新派的,各有坚持,理应自己厘清。

  再怎么厘不清,也可,就是千万别像莎士比亚笔下李尔王昏庸,我真心推荐每个老人做“财产分配”前应该好好读一读这剧本,瞧一瞧家亡国破是怎么从一个昏头国王兼父亲要依据三个女儿说出爱他的程度来分配土地遂种下了祸根!为什么说他昏了头?爱与亲情,能用演讲比赛来分高低吗?偏偏老人就吃这一套,喜欢甜言蜜语,喜欢你咳一个嗽她就眼眶含泪扑向你怀说:“爸爸怎么了怎么了?我好心疼你喔!”你就恨不得把三栋房子两笔土地全都给她!

  千万别做李尔王!要用智慧分配财产。

  首先,应该优先提拨一笔数目作为公益慈善之用,感谢抚养了你七八十年甚至更久的社会,若非芸芸有情众生相助,你怎能优渥以终?这一本“慈善存折”,是老年人留给自己最美的一枚胸章。

  其余,才论及分配。没有一桩分配是公平的,公平也不应是财产分配的唯一依据。

  “重男轻女”永远是第一道难关,多少人在这一关决裂!然而,细加分析,亦不宜含糊笼统地以重男轻女一概而论,此中涉及父母的家族宗法信仰,必须予以尊重。做父母的,若是重视家族姓氏传承、祭祀、墓园永续管理,认定此一重责大任宜乎由儿子继承,应与女儿充分沟通,获得理解,分配时理应稍为丰厚。

  父母不可能是公平的,子女资质各异,养育过程的花费也不尽相同:大儿子赴国外深造七年,老二职校毕业投入职场,这一层差异也应列入参考。同理,子女回馈给父母的也不可能等量公平:大女儿婚前薪水泰半交给父母协助家中置产,么儿纵情玩乐从未反哺,论及分配时,若做父母的要求女儿要抛弃继承,那是手刃亲情,极为不智。

  子女之中,境遇有幸有不幸,父母对景况不佳的子女分外挂念乃人之常情,宜乎另有暗盘以成全父母心。

  此外,很多人忽略一件事,对那跟在身边听候差遣、伴老陪病、负起照顾之责的人,理应另外犒赏。一个人老了,身边有个靠得住的人听令,一开口就办成、一有病就陪医,去打听打听,有这种福气的人多不多?惜乎,做父母的与其他子女极容易忽略这件事而视作理所当然,何以如此?闽南语有言:“近近烧火目,远远杀鸡角”,近在身边的易有冲突,一相见就两眼冒火花;住得远的,久久回来一次,关心溢于言表,得人欢心,所以一相见就要杀鸡办席宠爱他。做父母的若看不到这一层,其他继承人也从未设身处地体会那份辛劳,那侍老陪病的人难免要积一点怨的。

  然而,我总认为,做子女的回馈父母是天经地义之理,亲恩不报,枉费为人。父母的财产,是他们毕生拼搏所积,要如何分配是他们的自由,做子女的不应有所贪图、计算,即使一毛都不留给子女,也要尊重。我一生暗自期许的就是“不要祖产”靠自己安顿,来去之间光明正大。即使长上基于公平而有所分配,也应该归流于较需要的手足才是成全父母、体贴父母的方式,毕竟,今生做一家人,来生不会再相遇,何不就好好地把人情世故都绣成鸟语花香,不枉费同一个屋檐长大。父母生我齐全、养我健壮、育我知识,没欠我一餐饭、没少我一份学费,还不够吗?若当着他们的面或是尸骨未寒即演一出夺财大戏,那也是手刃亲情、糟蹋自己的生身父母啊!

  何时处理财产最好?没有人能回答。

  某日,路过邮局,见两名壮汉——约六十岁,实则也不壮了,鲔鱼肚,姑且名之胖汉,左右搀扶一位孱弱老翁,约九十岁,戴帽戴口罩,穿拖鞋,很瘦,像竹竿上晾一件宽松的白衬衫一般,无风盛夏,气温飙上三十八度,好似风都藏在他的衬衫里。胖汉搀扶他,其实是半腾空半行走。老人的手臂贴一块白色胶布,猜测是针孔。三人进了邮局,正是周一早上人最多、细菌最活跃的时刻,有什么道理老人必须亲自出现?当然,不是去寄一封挂号信给海外的游子,不是去领包裹——南部乡亲给他寄一箱燕窝蜜枣,那必是跟钱有关,不是活储,是定存必须解约。来日不多,财产该领一领了。重病时不能赡养,还要亲自出外办事,岂是睿智之举?

  人都是往坟墓的方向前进的,记得卢梭的提醒:“我们每个人去坟墓的时候,手上只能拿着生前所施赠出去的银两。”

  也许,这才是处理财产时最应该听的,理财专家的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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