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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连续处方笺

  在医院,夜间门诊,等着看医生,帮阿嬷拿药。每三个月一次,与医生相谈,取得连续处方笺,共得三个月的药量许可,此次先拿一月份,另外两个月依单子上的日期到院直接领取,不必挂号看医生。

  连续处方笺,“连续”两个字引起我的注意。候诊处灯火通明,亮得容不下一只蟑螂。这外景恰好可以用来隐喻内在:如果我们心中要求世间明亮洁净,容不下一只蟑螂,那么,迟早要到精神科报到。

  我能接受蟑螂吗?越来越能接受了。我们必须尊重蟑螂及像蟑螂一般的人事物,自有其存在的必然性。世界不是我创的,说不定若交给我来创,在考量各种必要的效果后,也会放一两只蟑螂在每个人的人生小背包里,当作进阶练习题。

  回到“连续”。差十分钟才开始看诊,预估二十分钟后会轮到八号的我。我喜欢挂十号以前,不喜挂到二十九、四十一、七十五号之类,就是偏爱十号以前,这可能是个病症,经过自我分析,猜测对号码的要求可能联结到了学校的考试名次。坐在这一区的病友们看来不像吃过晚饭的样子,我吃过了,早早把晚间作息弄毕,我喜欢从从容容、精神饱满地来精神科,候诊的时候可以看《国家地理》杂志,或是掏出随行小簿,写几段字。文字,是我的连续处方笺。

  微雨的冷天,刚刚在站牌等车时,怪异的,“连续”两人向我问路,我长得像移动式google吗?一个是中年微秃男人,横越马路而来,问我哪班车可到公馆?才答完,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长得俊挺穿黑色polo衫的年轻人问:“我要去永和,是搭这边的绿二还是对面的?”我立刻凑近牌告,企图很快地从一根黑绳悬挂着密密麻麻、耳坠一般的地名中,判断这个赶路的年轻人应该去左岸还是右岸上车,彷佛他的幸福操在我手中,“应该……应该去对面才……”我还没讲完,黑衣罗密欧连个谢字也没有,横跨马路到对面去了,想必朱丽叶正在永和某餐厅等着他的求婚钻戒。看着他的黑背影,有个声音窜出:“去吧,奔向朱丽叶的怀抱吧,你就别管我死活了!”这声音咯咯而笑,接着,心底另一个声音严肃地批评:“都几岁了,头发白成那样了还这么幼稚,吃饱没事练习发福啊!”彷佛妈妈斥责女儿,不,是清末民初饱受压抑的老妪斥责二十一世纪初的纯情小女生,这数秒之间的自我勃溪,颇符合去精神科途中应有的内心风景。骂完自己之后,我想,作为求婚之处,永和这地名还不错,比石碇好,石碇被戏称为“死定”,真是糟蹋人家。糟了,我其实不确定去永和应该搭这边还是那边的绿二,就在我摘下眼镜(毕竟也有一点点不严重但会形成干扰的老花)想弄清楚绿二的路径时,我的车来了,同时来三部,我应该搭哪一部?快决定!我选择第二部,车子一发动,我立刻醒觉到两件事:一,罗密欧坐错车了,离永和越来越远,这是我这个浑蛋的错;二,我把六七一当成六一一,我也坐错车了,这是罗密欧的错,他害我分心。

  所以,今晚,我对“连续”这两个字有点感冒。

  候诊处的椅子都坐满了,有些病友很明显地是来回诊的;坐在我前面两位女士,老的对年轻的说:“我最近情绪很不稳定……”年轻的劝她:“他(也可能是她)讲话不好听的时候,你就走开嘛!”我很想告诉她:介绍我外婆给你认识好不好,她一辈子修“咒语课”,屋檐下有个人常常咒她“死了没人哭”咒了将近五十年,外婆照常过日子没有情绪不稳不需要看精神科!

  有些人可能跟我一样,是伪病人。是吗?是这样吗?我是伪病人或者其实就是病人?我是清楚明白的我自己,还是手中这张健保卡及重度残障手册的主人?说不定我向医生描述时,顺便掺入一些我的症状而不自知,药却由阿嬷在吃。想到这儿,不禁又派出清末民初那个老妪来骂骂自己,脱缰野马的思维习惯不太好,人要懂得收束、管理、抛弃一些念头及情感烙印,禅宗大师神秀之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看来值得当作内在大扫除标语,如果当年阿嬷勤拂拭那些悲伤经验,抛弃之,换得开朗心态,说不定不需要跟精神科打交道。于是,我又想,为什么人老了之后失智,变成暴躁、易怒、忧郁,而不是变成一尊笑呵呵的弥勒佛?为什么好的部分坏得那么快,坏的部分却扫不掉?若真是如此,证明上天给人的脑袋,都是有瑕疵的。

  邱医师准时进入诊间。他是个温和亲切、说话声音像轻音乐的医生。长得有点像马英九,但四年下来,“邱英九”的发丝愈见稀疏,快要藏不住虱子(如果有的话)了。今晚,他驼着背进诊间。不过,他的袍子一向干净,值得嘉许,不像我母的心脏科医生,白袍有脏污且皱巴巴的,蓬首垢面(脸色较黑有雀斑故有此错觉),若不是单身就是老婆孩子在国外,他独守空闺当赚钱机器,我对阿母说:“医生看起来病得比你还严重咧!”她听了大乐,笑得花枝乱颤。不知怎的,听到医生病得比自己还严重,做病人的会有一种轻松感!

  回到邱医师,他看起来蛮累的。数一数墙上的挂号单,今晚有六十多个病人。具备何种特质的人适合当精神科医生?像他这样,似乎从不发脾气,凡事慢条斯理,有一股让周遭安静下来的力量,还是具有黑帮老大气派的人对病患的病情较有帮助?你要是眉头深锁、眼眶含泪倾诉自己的睡眠障碍、情绪澎湃,说过来讲过去痛苦哇痛苦哇!老大一面转笔一面虎视眈眈看着你,接着从桌底摸出一瓶威士忌(或是一支球棒)……

  还是“邱英九”比较好。轮到我了。

  “邱医师你好,我来帮阿嬷拿药。”

  “婆婆现在怎样?”

  秀出手机里阿嬷的照片给他看,简报饮食起居大概:“服药以来,哀哭的情形大幅改善,但偶尔仍会自叹‘歹命’,小‘哦’(吟哦)一下,像唱民谣一样。安眠药的帮助不大,几乎没吃,家人已习惯她日夜颠倒,不吃也没关系。现在不能认人了,搞不清楚谁是谁,大部分时间卧床,包尿布的关系,臀部有一个小疮,有搽药,也买了插电式多管上下的那种气垫床给她睡,这次麻烦你开一条药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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