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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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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哭当歌 新来的看护阿蒂小姐是我们的救星,若用前世今生解释,她必定曾与我们当过家人,故能投缘若此。我不禁感叹,若少了这些邻国姐妹站在床边服侍,走在长寿路上的老者该怎办?我们这些家人,该怎办? 九十五岁以后,阿嬷起了很大的变化。有一晚,她坐在沙发,忽然手指前面,说:“你看你看,一滚(群)人行过去喽!”当时,陪在旁边的是我妹,问她:“啥么人?” “一滚人,你没看?吶吶,在那里,有人唱歌,有人跳舞!” 客厅里只有她们二人,我妹顿时头皮发麻,以为群鬼来家里开“轰趴”(home party)。 不久,躺在床上的她伤心而哭,自叹:“我歹命!”家人好言劝慰,岔开话题才没事。但情绪变化、谵语的情形越来越明显。某晚,我与她通电话——她的听力不佳,我的声音必须大到像吵架,根本就是吼天不是聊天,通话毕,往往必须含一粒喉糖——忽然,她声音颤抖,说:“你莫出去,在抓人!”讲得嘴唇发抖、惊惶无比。我弟在她旁边喝茶看电视,斥之为无稽,特地出门去看,进门对她说:“没有啊!”但她依然惊惶。不知这段记忆从哪里蹦出来?日据还是“二二八”?我们毫无头绪,但她那颤抖的声音使我难忘。 接着,阿嬷进入最棘手的状况:哭!她一面哭,一只手敲床边矮柜,敲到淤血。 次日是周六,竟变本加厉,放声大哭一整天,说:“三天后,有人会来带我走!”我母搂她肩、我弟拉她手,不管怎么劝,都不能让她停下来。 三日之说宛如预言,马尔克斯有小说《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难道真有怪谈?此事非同小可,立刻通知亲族。嬷的亲小妹我们的姨婆,连同侄辈多人自宜兰老家赶来,我仅剩的两个姑姑亦飞奔而至,一群人围着哭泣的九十五岁老人,叫阿姐、叫姨啊、叫大姑、叫阿嬷、叫阿祖,亦纷然垂泪,气氛悲伤,场面哀凄。宛如人生走到尽头,与至亲泪眼作别。 二姑嘱我母,看这样子,衣服要准备了。 当晚,我弟在高人指点下,火速赶到某庙求来三道符,用胶带贴于阿嬷的床头墙壁及床上,另外拿了她的衣服盖保护印,帮她穿上。不久,她自行脱下衣服,说:“这领衫脏!”周日一早,发现盲眼阿嬷竟然将那三道符扯掉了。 当日,昨天那群亲族忧心忡忡地再度来探,加上远道而来的其他子侄,一屋子沸腾。众人劝她莫哭了,伤身不好,她答曰:“再让我哭两天!” 我回去,看到她坐在沙发上,面容忧凄,沉浸在哀哭之中,与一屋的现实完全脱节。我心头一懔,这个阿嬷我认得,她是我父猝逝后夜夜在灵前哀歌的那个母亲啊! 时光重返,记忆里刻骨铭心的悲伤时光竟在九十五岁时再现,依然唤出泪珠。我搂着她说:“阿嬷,你莫哭!”当我说出这话,自己也几乎返回当年现场;因为,那时的我们口拙,不懂得安慰,只会重复说这句话。 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了,爬也努力爬出那黑暗了,走到她的人生尽头,祖孙相别,我还必须讲“阿嬷,你莫哭!”吗? 这让我气闷,岂有此理这人生,我绝不接受!遂肃然于瞬间粉碎那噬人的记忆,路要断梦也要断,回到此时此刻。她已哭得气力衰弱,头依偎在我肩上,梦魇般念着:“我……的……孙子啊……”我找到她了,瘫在三十四年前那张灵桌下,我要把她从暗夜拉回来,我说:“你的孙子都大汉(长大)喽,事业拢总真发展,大家都过得很好,你的矸仔孙也很上进,你一世人呷这么多苦,真有价值!” 坐在一旁的苦命二姑,听得眼眶泛红,好像我说的是天庭《功劳簿》的赞辞。 想起小时候,我们受到惊吓、恹恹而病,阿嬷必持我们的衣服包着一炷香,叫我们跟在身边,到野外招魂:“三魂七魄回来了,在东在西,在南在北,回来喽!”如今,阿嬷的魂在哪里?被谁绑架了? 我又凛然地彷佛对着不知名的存有说:“若要带伊去,就欢欢喜喜,不要让她这么伤心,时间若是到了,让她装水水(装扮漂亮),欢欢喜喜启程,这样凌迟九十五岁老人,让她这么伤心,我们做孙子的不会原谅!” 若真有阴间使者、牛头马面现影,我也要骂一顿! 下午,我母拜地基主,也祈求神明。晚上,让她吃一颗安眠药,一夜成眠,也让这几天兵马倥偬的家人好好一睡。 周一,忙碌的一天。卜卦派、问神派、秘方派各自出动,传来消息。或说:农历某月此人将大去。或说:某月有大劫,过了这关,这人就是你们的。或说:今天晚上是关键中的关键,需过了晚间十一点交了子时,才能放她去睡。 这日晨起,阿嬷安静,能少量进食,家人欢喜,愁眉稍展。下午,屘姑陪她,她说,有一个人敲她的头,她又痛又气,对他说:“我要叫我的孙子、媳妇、很凶的女儿来打你!”那人答:“来啊!” 我对屘姑说:“原来你在她心目中是很凶的女儿。”屘姑苦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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