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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焦虑派养生恐怖分子

  ▼一支小布旗

  寻常的一条街道。牙科诊所前,两条长木椅,提供给路过的人歇歇脚。每天早上,四五个阿婆聚在这里,七十岁以上,聊着永远好不了的慢性病痛,聊着传说中的秘方与健康食品的神效。九点整,铁卷门升起,没睡饱的小护士拿扫把出来扫地,无视于吱吱喳喳一群老麻雀的养生话题,如同麻雀们亦不受那支无精打采的扫帚干扰。我站在不远处,旁观着,有个声音在心中响起:“这样的活法有什么意思?”但另一个入世甚深的声音立刻赶到,饶富趣味地看小护士有没有把地扫干净,觉得阿婆们辛苦了一辈子,如今还能每日拄伞走出家门,与老邻居相聚聊一聊小毛病,未尝不是一种小山丘、小池塘的幸福。想继续过人生与不想继续过人生、欣赏凡俗与厌倦凡俗的我同时存在,如同年轻与年老两个世界同时存在,各自发出轧轧的齿轮声,错身而过,却毫不影响彼此的方向一般。

  过不久,老人家有了新的聚会地点。也是一条寻常街道,一间久未出租的店面忽然重新启用,无招牌无门面装潢,只竖了一面迎风而扇动的布旗,上书“健康食品”,也有可能是“不健康食品”,要看风的脸色才能判定,路人很难弄明白葫芦里装了什么。或许,业者也不希望路人弄明白,他只要老人们口耳相传,一个邀两个,两个邀四个,钻进葫芦来。

  靠着赠品打通关节,每日在堤岸、公园、操场集结的公嬷老族相约赴会,听重要的健康演讲。时间一到,族人鱼贯而入,大门接着紧闭,彷佛里面正在进行某巫教之歃血仪式,誓师讨伐那捉弄人的魔鬼。投影片、讲者带权威感的声音、轻音乐、销售小姐亲切的笑容,营造出袪病回春的神秘氛围,重要是,每天感受到有人这么热切地关心他们的健康——“阿姨,你气色好好喔,你骗人你不可能八十岁啦!”一句赞美的话,划开沉重的老病生活,心中霎时长出小绿苗。这种话,子女从来不开口,在付出四五十年辛劳的那一片屋檐下,没有人懂得“你越来越年轻”是女性永远期盼的鲜艳玫瑰花。一支红玫瑰,健康、美丽、爱与崇拜,这是人类永远甩不掉的梦。而原来,一切是这么简单,只要按时吞服高人们炼出的丹药,被窃取的健康很快就会找回来。健康一回来,什么都跟着回来了。

  那些失窃的健康包括:灵活的关节,一颗强而有力的心脏,粉嫩平滑的肝,勤快的肾,灌满氧气的肺,晶亮的眼睛 ……原来,纸盒内那瓶药丸就是打击罪犯的游击手,用温开水造一阵小浪送他们进入体内丛林,直达魔鬼盘据的器官营区,携带精锐武器的杀手就会以幻影般的速度将魔鬼一网打尽,受伤的细胞一夜间修复、重组、运作。那关节不再疼痛,双脚灵活,可以跃起做一个芭蕾舞旋转;那冠状动脉恢复通畅,如同总统车队通过时的任何一条马路。

  昂贵的价钱算什么?“人在天堂,钱在银行,老婆在教堂。钱是身外物,没有健康,要钱做什么?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健康是真的。”老族们相互耳语,鼓励,巩固生活中不可忽略的微型信仰。

  “老婆在教堂做什么?办追思哦?”一个老族问。“什么办追思?再婚啦!”另一个答。

  即使是强烈冷气团来袭的早晨,骑楼下,十多位穿得臃肿的老族坐在商家贴心准备的塑料椅上,依序排队,等候铁卷门升起。更有几位坐轮椅的,由外籍看护推来共襄盛举。每一位的表情似乎说着同一句话:“还我健康!还我健康!”如果不是老族们温和的语声,真会令人错觉,这是被倒会的阿婆们到会首家撒冥纸的抗议行动。

  几个月后,想必是已达到此区老族的消费上限,布旗收了,铁卷门又拉下。牙科诊所的长椅上,又恢复旧日聚谈的情景。但少了一张面孔,一位九十岁以上的慈祥老婆婆,每日拄杖慢步而来,左手戴一串透亮的黄琥珀念珠,总是安安静静地听她们高声聊天。才过一个冬,这张慈祥的面孔不见了。小护士依然每日扫地,老麻雀依然吱吱喳喳。有人的日子往前走,有人的往后走。

  不久,相隔几个街口,又有一支新布旗出现。老族们聚合的情景再现,只不过这次是另一批长者。像这般小规模的朝圣行动,通常都以就近的住宅区为诉求,在老族的脚力范围内设点,凡是需子女陪同、车载的,都需避免;一则省去接送麻烦,再者也不宜让年轻人干扰老族的消费决定。

  八点不到,门口聚集十多位老族,同样也有三四部轮椅长者参与其中,推椅的年轻外佣与老族成为强烈对比。老族吱吱喳喳,外佣咕咕哝哝,两个世界,共享一个太阳,共吹一波寒流。这时间,正是学生夹着书包拼命跑向教室心里喊着:“不要迟到,不要迟到”,正是上班族冲进捷运心里喊着:“我要加薪,我要加薪”,而等待铁卷门升起的老族,脸上的神情传达出心中的吶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谁想死呢?想死的,撑不到七八十岁。

  研究死亡率的专家说,在现代化国家里,男性的死亡率自青春期开始出现显著的尖峰现象,十二岁至二十三岁,其死亡率增加了十倍,然后才慢慢下降。这段高死亡率时期,被称为“男性荷尔蒙失智症”,是行为上而非生理上的现象,三分之二的死因是意外和自杀。我们固然不宜笼统地以“荷尔蒙失智症”解释所有在这段年岁离去的年轻男女,但这个统计提示了另一个思考:除了不可预测的意外事故与疾病,不想留在人间的人,是不会让自己变老的。也就是说,不管压在肩上的是一担什么样的“烂人生”(请恕我用辞过当),能撑到七八十岁的,基本上都是不想死的—打一个比方,“活着的意志”换算成存款概念是一千万,“归去来兮的意志”(闽南语谐音:归气来死)等于是负债一百万,则此人“生命资产”尚厚,偶尔在子女面前唱绕舌歌:“阎罗王你是我兄弟,怎不让我死死卡归气。”不必当真。

  但是,另一份报告又让人紧张起来:在台湾地区,六十五岁以上老人的自杀率,高过其他年龄层二至三倍。换言之,跨过青春岁月那一段足以致命的暗礁之后,四五十年间,认分地扛起命运派给他们的人生重担,等到跨过老年线,竟又踏入另一段足以致命的暗礁地带。青春时期的暗礁,较容易获得支持,银发暗礁,较不易获得援助;年少时,大家急着保护你,因为还有很长的生命可过,年老了,生命只剩一小段,鲜少人能认知,老人也需要被捧在手掌心。

  银发暗礁的威胁主要来自疾病折磨,如果幸运地熬过这一关,应该可以平稳且缓慢地获得带病延年之“福”。那么,这就不难理解了,为什么等在寒风中热切地追逐健康丹药的竟是七八十岁的老族们?他们是了不起的生命斗士,一生中,与一波波的夺命暗潮相搏,如今,即使坐上轮椅,仍展现倔强的斗志,积极地想要求得延年之道。七八十这个数字是不够的,他们要求更高的待遇,要继续攻顶,成为百岳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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