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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1.半张裸照

  报纸社会版,约占三分之一版面登着一张照片:面对观者的是两个人,站在护栏边,一位微胖妇人伸出双手做出阻挡动作,一位是高瘦的大男孩,脸上表情被“马赛克”处理,看不出动作;背对观者的是新闻主角,一位站在遮雨棚上的女性,衬衫向后套着,没扣扣子,因而完整且清晰地让观者看到全裸之下那曲线毕露的背影。

  文字描述了时间地点事件人物:忧郁症母亲全裸爬上遮雨棚欲寻死,友人与儿子隔着护栏阻挡,那件衬衫必是在温情呼喊之间扔过去让尚未完全失去理智的她披上的。在她之下,也必然有围观的群众及一台尽责的摄影机,咔嚓咔嚓,当晚有一名尽责的编辑决定放大照片,让裸背裸臀裸腿毕露,次日一大早给民众看(他们的惯用语是,民众有知的权利),文字里提到为了照顾生病的母亲,就读高中的大男孩休学。

  如果,如果我是那位尚未完全失去理智的忧郁母亲,次日打开报纸,我该如何看待这张报纸对我儿子的伤害呢?他有个以这种方式上了报的母亲,邻居以及他的老师、同学、朋友甚至心里喜欢的女孩,都看到了,想必也在餐桌上谈论了。我这个被绝望封锁的母亲还能不能挣出一丝力气,告诉儿子:“认命吧,民众有知的权利。”

  如果,如果我是大男孩,我该怎么处理妈妈的感受?甚至,漫长的这一生,我有没有能力处理这一块瘀伤?可以假装一切未曾发生吗?或是,永难抹灭那张报纸的烙印,梦里,从被张扬的屈辱感与恐惧中醒来。一辈子被一个噩梦绑架了。

  如果,我是报社主管,我是不是应该亲自向记者与编辑嘉勉一番,在腥风血雨的媒体厮杀战场上,他们捕捉到数秒间的独家精彩镜头,更重要是,懂得放大。

  阅报的早餐时刻,草草看完之后,我愤怒地将这张没人味的报纸撕下,丢入回收箱。

  每一款人生都有困境,有些人生的艰难程度非他人能想象;但,这不代表正在渊谷中奋战的人喜欢被张扬、被刺探、被围观、被民众当作佐茶的糕点。有时,越是深沉的痛苦,越希望旁人沉默地走开。而我们,完全帮不上忙、远在天边的人有什么权利大剌剌地观看他人的痛苦而后继续嚼食早餐等待股市开盘?一张被放大的半裸照,蚀去我们面对他人痛苦时那种最基本的“静默的尊重”,一种“不张扬的体贴”。我们放任自己处在被改造、被喂食重咸口味的危险中而不自觉。我们花钱买一份报纸,驯服地任他们把我们善良的心给玷污了。

  我也明白,这半张遮遮掩掩的背影算什么,更露骨的图照、更能刺激官能反应的文字——彷佛跟每天邮件垃圾匣里成堆的秽字淫辞皆出自同一人之手(或是同一批被处理过的脑袋),早已处处可见、时时能闻。刚从沙漠逃出来的人,开口闭口称诵水呀河啊;关过黑牢的人,爱说阳光鸟鸣繁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得一群选图照、下标题的编者,除了“性、奶、乳、暴、淫、侵、晃、弒、枪、血、杀”及其相关词串,已写不出其他词汇(他们必然高呼:读者只爱血与性)。被这几个字规格化的人,看到一根电线杆旁有条死蛇,脑海里也必然浮现斗大标题:惨死!电线杆性侵夜归蛇!

  什么时候开始,媒体变成屠宰场,豢养数十条饿狼巨蟒,张着血盆大口,每日拖回猎物,玩弄、逗闹,待现出惊慌挣扎之状,再加以活剥现宰,必得见到一摊血淋淋,满足所谓“读者有知的权利”,方才罢手。然而从内容选择角度来看,这句话恰好证明社方认为:我们有权利让读者“无知”。

  如果有一天,大多数媒体以舐痈吮痔、茹毛饮血为乐为瘾为赚头,我,一个渐老之人,应该强迫自己习惯这些吗?我,可以期待那一天永远不要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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