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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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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街头,邂逅一位盛装的女员外 我应该如何叙述,才能说清楚那天早晨对我的启发? 从人物开始说起还是先交代自己的行踪?自季节下笔或者描述街头地砖在积雨之后的喷泥状况?我确实不想用闪亮的文字来锁住一个稀松平常的早晨——上班时刻,呼啸的车潮不值得描述;站牌下一张张长期睡不饱或睡不着的僵脸不值得描述;新鲜或隔夜的狗屎,虽然可以推算狗儿的肠胃状况但不值得描述;周年庆破盘价的红布招不值得描述;一排乱停的摩托车挡了路,虽然我真希望那是活跳虾干脆一只只送入嘴里嚼碎算了,但还是不值得扩大描述。 秋光,唯一值得赞美的是秋光。终于摆脱溽暑那具发烫的身躯,秋日之晨像一个刚从湖滨过夜归来的情人,以沁凉的手臂搂抱我。昨日雨水还挂在树梢,凝成露滴,淡淡的桂花香自成一缕风。我出门时看见远处有棵栾树兴高采烈地以金色的花语招呼,油然生出赞美之心。这最令我愉悦的秋日,既是我抵达世间的季节,亦情愿将来死时也在它的怀里。 一路上回味这秋光粼粼之美,心情愉悦,但撑不了多久,踏上大街,尘嚣如一群狂嗥的野狼扑身而来,立即咬死刚才唤出的季节小绵羊。这足以说明为何我对那排乱停的摩托车生气,甚至不惜以生吞活虾这种野蛮的想象来纾解情绪,我跌入马路上弱肉强食的生存律则里,面目忽然可憎,幸好立刻警觉继而删除这个念头,举步之间,唤回那秋晨的清新之感,我想继续做一个有救的人。当我这么鼓励自己时,脚步停在斑马线前。 灯号倒数着,所以可以浪费一小撮时间观看几个行人,从衣着表情猜测他们的行程或脾气的火爆程度。但最近,我有了新的游戏:数算一个号志时间内,马路上出现多少个老人。 之所以有这个坏习惯,说不定是受了“焦虑养生派”所宣扬的善用零碎时间做微型运动以增进健康,再用大片时间糟蹋健康的教义影响(糟蹋云云纯属我个人不甚高尚的评议,可去之)。譬如:看电视时做拍打功,拍得惊天动地好让邻居误以为家暴打电话报警;等计算机打印时可以拉筋——没有脑筋的话就拉脚筋;捷运上做晃功晃到有人害怕而让座给你;在医院候诊时做眼球运动,但必须明察秋毫不可瞪到黑道大哥(瞪到也无所谓,等他从手术室借刀回来,你已经溜了)。我一向轻视这些健康小撇步,总觉得这么做会灭了一个人吞吐山河的气概;文天祥做拍打功能看吗?林觉民会珍惜两丸眼球吗?但说不定我其实非常脆弱且贪生怕死,以致一面揶揄一面受到潜移默化。刚开始,必然是为了在号志秒数内做一点眼球运动,企盼能延缓文字工作者的职业伤害——瞎眼的威胁(何况,我阿嬷晚年全盲,她一向最宠我,必然赠我甚多瞎眼基因),接着演变成数人头,就像小学生翻课本看谁翻到的人头较多谁就赢,接着,我必然察觉到那些人头白发多黑发少、老人多小婴少,所以升级变成给老人数数儿。很快,我得出结论:闲晃的大多是老人,街,变成老街。老人此二字稍嫌乏味,我昵称为“员外”,正员以外,适用于自职场情场操场卖场种种场所退休、每年收到重阳礼金的那一群。 现在,等号志灯的我,又玩起“数员外”游戏。正因如此,我可能是唯一看到马路对面巷口弯出一条人影的人。如果那是时尚骚女,我不会注意,若是哭闹的小女童,我只会瞄一下,假设是短小精悍的买菜妇,我会直接忽略,但她牢牢吸住我的目光,不独因为她是短短二十秒内第八个出现的员外,更因为她比前面七个以及随后出现的第九个都要老,她是今天的冠军。 过了马路,我停住,隔着十几米,不,彷佛隔着百年惊心岁月,不,是一趟来回的前世今生,我远远看着她。她的脚步缓慢,我不必担心她会察觉到有个陌生人正在远处窥看——这当然是很无礼的事。她走到邮局前,邮局旁边是面包店,再来是药房、超商、屈臣氏、银行,然后是我。我无法猜测她的目的地,要过马路或是到超商前的公车站牌或是直行的某个机构某家商店?此时有个声音提醒我,数算游戏应该停止了,今早得办几件麻烦的事,没太多余暇驻足。我这年纪的人都有数,我们不应该再发展户口簿以外的马路关系,光簿子里的那几个名字就够我们累趴了,再者体力上也很难因萍水相逢而兴起冲动,我们离骁勇善战的“青铜器时期”远了,心锈得连收废铁的都直接丢掉。 但事情有了变化。当我抽好号码牌坐在椅上等候,我竟然缺乏兴致做“银行版眼球运动”——数算有几支监视器,顺便给观看监视器的保全一点“可疑的趣味”,而是看着牌告汇率呆呆地想着被我数过的那些员外;他们留在我脑海里的个别印象与美元、欧元、日元字样做了诡异的联结,而币旁的数字则标示他们各自的困难指数是涨或跌。譬如:美元阿嬷的驼背度比昨天严重了零点零三,欧元阿公的颤抖情况可能贬值零点零一,日元奶奶大幅升值意味着不必再推轮椅……灯号显示,还有十三个人在我前面。这时间,不少人掏出手机神游,我继续盯着牌告,猜测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喝粥、如厕、复健、走路、卧病或是躺着在运送途中? 我遇到美元阿嬷那天下着大雨,某家医院捷运站,我正要刷卡进站,看到站务员对已出闸门的她指着遥远的另一端出口说明医院方向。八十多岁,阿嬷拄着一把伞当手杖,喃喃地说:“喔,这边喔,那边喔,不是这边喔?”她驼背得厉害,几近九十度,微跛,再怎么抬头挺胸也看不到天花板高的指示牌。我停住脚步,对她说:“我带你去。”便扶着她朝医院那漫长的甬道走去。外头下着滂沱大雨,如果没人为她撑伞,一个老员外怎么过这么长、杀气腾腾只给二十五秒逃命的马路呢?我送她到大门,交给志工,像个快递员。现在,我忽然想着那天没想到的事,我怎么没问她:“看完医生,有人来接你吗?”不,我应该问:“你身上有钱坐出租车回去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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