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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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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忍问归期──别朋 这样一个沉寂的雨夜,我来到总图写稿。灯,依旧亮了一室,一盏盏要伴人静读。只是人稀了,因为今天是个周末,尤其是个下大雨的夜晚。我的邻座也一个个收拾回去了,整整一长条的桌面只有我,及我逐渐翻腾的思绪……灯光照在被衣袖磨亮了的桌面上,散出一大片的晕黄,雨敲打着长窗,像一个赶路的人要来借宿。墨汁般地夜似乎想溶掉我的眼睛,开始一波又一波地染走我此刻的时空……于是,我的思绪像一只冲破樊笼的夜莺,越过黑夜的山谷,要飞回情感的森林。 在这座森林里,栽种着我最珍爱的花木。它们传给我芬芳,绽给我四季。纵然干旱过、燎原过,但它们始终不曾对我枯槁过,而我也愿意灌注它们,以爱以关怀以祝福。 在心灵的国度,这座森林是我唯一的财富,任我可以山明水秀地度日的凭借。这些奇花异卉也不止一次地启示我去铲除自己个性之中的野草,去修剪自己也栽育自己。共同成长过、欢悦过、共同收拾泪水过。我们交错的,不是开在天空中的花朵,而是土壤里的盘根。 【一、用手走路的人】 如果棉是一株植物,那她必是一棵蔓藤。攀越天空对她而言,是太奢侈的幻想,可是霸占土地却是她不舍的企盼。有时,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那优秀的本能:更行更远还生。 二十多年来每一分每一秒必须面对自己的残障,必须在残酷的事实之中争取生存的人,一个敢于向生命讨价还价的人,有谁比她更有资格谈“血泪”?而辛酸尝尽,犹能吐辞如申椒含香,更令我惊悸那一份对人世的道义真诚。就只凭她一身肝胆,赤手空拳地将迷津中的我千呼万唤地叫回。 蓦然回首,才领悟什么是“生死之交”? 感情不是我所唯一信奉的,在她身上,我更学到:“道义”才是架构情感于不坠的柱石。她是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孩,用双手走自己的路,也不忘在拄杖之际,为她身边的人拨出一缝光线。 犹记得两年前那个夜晚,我推她一起去吃傻瓜面。回来的路上,月牙儿当空,女五舍边的枫叶小径弥漫着薄雾如梦境,轮椅的声音碌碌。我告诉她,“车声碌碌如在长安道”,她也许不明了这句话在我当时的心境是怎样地空切!彷佛时空都打碎了,碎入一个无力挽回的缥缈陷阱之中,让我感到凉!感到至情至性的友朋无法免于别与离的惧怕之中。这样一个凄婉的念头之后,轮椅在手中的重量变得那样无法掌握……我要求她唱那首〈回忆〉……,她低低的声音散落在小径上,因为我的心里为泪所湿,无法捕捉一字一句。 两年之后,终于学会唱〈回忆〉!却不再陷入伤感的陷阱之中。曾经几度沧桑几度共诉血泪,如今再来话别,我相信彼此脸上只有诚恳的笑容,不会有涕泪牵绊。毕竟,人生有许多的无奈何与不得已,我们都懂。那么要送,就用目送,送我千里行,送到看不见了,就将情谊收藏。人生的艰难我们都懂,懂得百般的不能割不能舍只能收在自己心头,思也罢,忆也罢,这一路漫漫人生,都不忍去问彼此归期。 【二、受伤的小鸟要袖藏】 那年,我是太痴了,苦苦在傅园鹄立,早春的风如刃,我是一张薄纸。眼睛搜寻过往的人,由远而近而远而消失……却都不是我要等的人。 “简媜,不要等了……”赵老师说。晨风翻乱她的发,我重新变成一个迷路的小孩,我说:“赵老师,怎么看到您像看到亲人……”(赵老师,“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是不是?) 这样,便任由她带路,去找一个温暖的地方拾回睡眠。她说,每一种动物都有自己疗伤的本能,就举小鸟为例吧,受伤的小鸟会自己去找一个隐密的洞,用唾液将伤口舐净,然后也不吃也不喝,静静地敛羽睡眠,睡到春天来唤醒它。 她说:“简媜需要补,我去买腰花……” 她说:“简媜爱吃地瓜稀饭,一口气吃三碗!” 她说:“简媜要毕业了,我们送她一口大皮箱好装行李,她以后要走很长的路……”(啊!四牡彭彭,八鸾锵锵,路在哪里?……) 小鸟一旦伤愈,膀子也坚实,春的原野那么宽阔,水田漠漠,小鸟忘了伤痛,奋力向天空鼓翅,“扑”、“扑”、“扑扑”,小鸟要飞很长的路…… 每次,我去关渡,我总知道是谁帮我开门,我总是想说:“回来真好!”(啊!赵老师,昔我往矣,“雨雪霏霏”,今我来思,“杨柳依依”了。) 【三、有一种花】 是不是有一种花,四季都香?是不是有一种花,日夜都香?是不是有一种花,自有自的香法,也不顾春夏,也不管霜雪,不论是翩翩儒士或一介白丁,都可以掬一捧清香回去。 我不知世上有没有这一种花,我只知道我有这样的一个朋友──阿燕,她到任何地方,任何地方就出现芬芳的根源。 我们封她为“圣母玛莉亚”。 最感动的,还是她那颗慈悲的心,宗教般地对世界抱着无尽的关爱。她并非不知道人间有一座罪恶的深渊,而她愿意去肯定那美的存在,善的一面。如果四周都是虚情的假象,为何不让自己成为唯一真的化身?这就是她的胸怀。 有一阵子我们几个朋友都为她高兴起来,因为门外有等待她的人了,像这样的一个女孩,能配她的人可能稀少到令人沮丧。我们都希望她有一个美好的归宿,毕竟,让好女孩留守闺中,是不太公平的。 只可惜来的人没有能力承这一份福,只好悻悻然地走。能匹配她的,恐怕只有成熟性格的人,和她一样有博爱的理想,能欣赏她这一份真性情的。 该祝福的,是如今有一个真正能赏爱她的人,来扣她的门扉。我们都由衷地欣悦,希望老天能福证一对有着高尚精神的伴侣,暖风春阳地护佑着他们的一生。 海角天涯之后,我诚恳地希望能偶然地遇见她,路中央两人执手相觑,话话平日家常。然后,隔一路远远人烟,我们挥手告别。 生离与死别的淬炼之后,要举手挥别已经不是太难的事。毕竟,永恒不是一种“厮守”,而是“超越”;越过日月黄昏的差距,越过千山万水的阻绝,去关怀与会合。我愿意在心灵的国度里与我的朋友欢聚,那是唯一没有生死的地方,我愿意以无尽的祝福灌注他们,他们依然是我钟爱的森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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