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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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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季节──警朋 “凤,神鸟也。天老曰:‘凤之像也,麟前鹿后,蛇颈鱼尾,龙文龟背,燕颔鸡喙,五色备举。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莫宿风穴,见则天下大安宁。’……”而今天,将有成千的凤凰从许慎的说文解字里展开绚烂的羽翼飞来,让天空遮蔽成一种季节的特色。当它们敛羽降于这片圣土,你将于椰林大道或者傅园神柱之下听到:凤,从鸟凡声。 §种子 我们开始想象在我们的生命尚未降临之前必有一枚奇异的种子被那位最高的存在暗暗地函入我们的汩动的骨血之中。 允诺在我们逐渐牢固的筋骨血肉里,那枚种子不复只是一枚,要化成万千碎末,堪供昂昂七尺身躯吞咽吸取。这咀嚼不尽的所谓初生的赐福,当是一霎清明、一肩慷慨、一身血泪,以及一种无所逃遁的永世的追寻。 §或降于陵或降于阿 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乎四海之外,这雏凤受命必须折翅散羽,自坠于人间炼土,所有的坠陨都是不能抗拒的命令,不能化解的辛酸。如果陨落的流程中,那儿有一布天色,一阵熏风相迎,也许落身之处正是灿烂的花房,便容身于绿草春席的襁褓之中被喂以荣华富贵的人间粮食。如果正值水潦干旱或酷风如狼,这犹然懵懂的凤族人子或将跌碎于坑谷山阿,自顾自地收拾那破碎却犹不能解的九连环身世。 §行路的幸福 “横在你底睡眠和清醒之间的距离才是最大的距离,横在你的行为和你的欲望之间的空间才是最大的空间。”(纪伯伦《先知的花园》)也许跋涉的意义在日渐强壮的年龄里也日渐晦涩!那么睡与醒之间的距离也广袤得一如无边无际的洪流。在时间之蹄的重量践踏下,谁又能免于一身瘀伤? 欲望如果只在口耳之间,那行为的空间也可以左脚右脚地丈量。若是为了使自己站在永恒的面前时能够提出与神圣的天理相辩驳的生命诗篇,谁知道薛西弗斯的神话还要被传诵多久?永世的寻觅是不是寻出觅出的只有永世的嘲弄?那枚奇异的种子是不是以笑谑的手势被埋入?这些人子注定在行路之中,开展心灵的宇宙,却一次又一次掉入生命的极限里。 我感觉到那一个突如其来的早晨是我生命之中复活的经验。似乎有一种更强悍的理由让我脱下角色必着的佩裳而走出红尘境界,那是当我下定决心检点生之痕迹时我的哀恸无法再编译,我感到天地君亲师只有一个虚设的名词只不过无止尽地鞭打我未强壮的沙岸而不是赐我活水浩瀚的海洋。我彷佛窥见我一向心爱的处子原来是一个奸淫的荡妇,又彷佛我所侍奉的旷世英雄原来是暗弒他人以自饱的懦者。这不是我所能承受的崩溃经验;因为,对这条世间路的轻视与鄙夷已超于对它的绝望。绝望是选择死亡最好的理由,而我无法在轻视之中还把生命丢给红尘泥沤之路去处理。 那个早晨那个老人手持竹片扫帚。犹然露湿的泥土上,他安然地扫着剪贴于地上似地落叶。嘴里叼着一根烟。晨露很重且不是一个晴朗的脾气,幽微的树荫之下满铺着红叶,地上的,空中的,旧的,以及新的……那只竹片帚“唰!”把叶子拢成一堆小山,他曲身拿来畚箕,一阵风旋散小山又铺成待扫的意象。他的烟很短,却又喷出安然的雾。幽暗之中,我见他又严肃地扫了起来。 我几乎在嘲笑他可是也几乎不能自主地为他也为我自己重新感到悲伤的牵动。如果在我们所诞生的岛屿上,生命的含意被编成一首歌或一个谜的话,除了我们的痛苦,还有什么能携带这歌声?解开这谜底?纪伯伦如是说。 就如同我所听过的那个故事,那个不慎误入沙漠的酷热刑地而终于因找不到水喝渴死的人,当他的灵魂来到上帝的面前,上帝问他临死时所作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他坦然地说:行路罢了。 那么当我们有足够的力量去解答谜底时,我相信所谓的行路已不是指一条条的红尘而已,那或者是极自由的一种精神境界的遨游,那枚奇异的种子只有在极难堪的咀嚼过程后方能化成一霎清明。 成为薛西弗斯或成为那粒滚石,都是一趟人世来去,而所谓“行路的幸福”应当只有薛西弗斯那双瘏困的双脚方能了悟。 §火浴 凤与凰举着五色杂烂的羽毛,恐惧地望那一片火海的昆仑之路。它们犹不能暂忘第一次折翅的惊悸。而若不在日暮之前翔过这方寸火海,它们将褪成一只秃身怪鸟,永远被讥笑那身上的瘴疠。 有退缩而向往来的路狂奔去。有饮泣而畏惧死亡的捕获。那昆仑之后的国度却又是身为凤凰永生的梦土。 日将西尽,一片火海突然因绚羽的投入而旺盛成世间最美的颜色,万物莫不因赞叹而垂泪无言。日已尽,天黑之前,仍有一群丑陋的厉鸟羞愧地窜入路旁的矮木丛里。 §栖 生命的理由并非只将自己栖居在无尘无沙的地域,而更严肃的行动乃是眷顾前尘之后又回到红尘的中心成就一肩慷慨所谓对人世的不忍。 所谓的栖,重新是个匍匐者。像那老者眼见那堆叶山旋散之后,喷出安然一霎清明,又双手勤勤恳恳地扫起九万丈红尘俗世。 §化 火浴之后,那虚脱是生命最高层次的一种幸福。“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庄子〈逍遥游〉)于是更鲜艳的羽翼成为天空云霞模仿的对象。这再生的凤凰,饮砥柱,暮宿风穴。昆仑之后的国度,是不需要濯羽犹然亮丽的生命。 §见则天下大安宁 “凤凰于飞,翱翔其羽,亦集爰止,蔼蔼王多吉士。” “凤凰于飞,翱翔其羽,亦傅于天,蔼蔼王多吉人。”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雝雝喈喈。”(诗大雅卷阿) 从今天而后,那自说文解字之中蝉蜕而来的成千凤凰,将以搏扶摇而直上九万里的姿态将天空遮蔽成一种永世的安宁风貌。当它们为它们所栖止的人间正勤恳忘身而掠过这片圣土的上空之时,那椰林大道上的人子,也许依然可以听闻清朗慷慨的吭鸣:凤,从鸟凡声。 (七十二年六月十四日,为台大毕业生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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