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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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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不到的国度 九月的太阳在天空纵火,把天空熔成薄薄的半透明晶体。云丝早已化成烟散。强烈的光热纷乱地放射,把街道逼得都浮晃起来,彷佛要熔软了似地。慌忙拥挤的车辆,像要掉入深渊般地恐惧着,吵杂急促的喇叭声,无助地在吶喊。这是九月。 只有行人,静静地躲在树的腋下,寻求短暂的庇护,很满足地擦汗,买五块钱一杯的冰红茶──这是九月,因此咒骂与抱怨并不是太重要的事,对人们而言,有什么比享受冰红茶、冷气房更能忘怀九月的呢?对于季节的虐待,只要维持那份习惯性的安然就可以了,其他的,都不是太重要的事。 找寻了很久,才看到这幢建筑物。原以为随便问问便有人指点,没想到偌大的公园逛了许久,竟没有人说出个所以然来。我不能责怪他们的漠视,他们不是有意这样对付生活,他们还年轻,对一个拥有强壮的身躯,活跃的精力的年轻人而言,这幢建筑物毕竟太陌生了。就是对我而言,我也仅知道它是在烦热的天空之下,阴冷的泥土之上的一座城堡而已。于是,问到一位佝偻的老者,他拄着杖,用瘦长的手臂指示。依着他的方向,我走出断断续续开着花的公园。 才发现虽是在大马路边,这座城堡,也只不过是熙攘冗长的街道上一个方便分段的专有名词。它对九月的意义(或者说,对任何一个月份的意义),只是公车站牌上的一个名字。甚至,有些站牌干脆不用它的命名,改以如花似玉的“新公园”──一个很美的名字,不是吗?鸟语花香,日落月升的联想。而这座城堡,它的名字天生是被诅咒的,是从地狱边缘不得不拾回的一块黑暗。纵然是九月的太阳,也无法温暖它阴然的笔划。 古老的建筑,暗红镶尘白的色调,在浮晃的街道上,有着稳定的冷静。郁郁的面包树展扇忧郁着,透着无可奈何的姿势。四周一圈硬硬的石墙,把这幢建筑护得如同攻不破的城,最起码,到目前为止,尚未被攻破。 我走上那道半斜的坡,在门口停下。烈日的阳光只敢涂到这里,一道门檐伸掌狠狠拦截,于是掌影便大块地侍卫着,似乎连色调也誓不两立,城里城外。 一股冷然迅速地将附在我身上的阳光扯去,像脱去一件薄衫。墨黑色吞噬着我,不禁把双眼闭上,眼帘的酸热也一并冷却。待张眼,我看见自己已站在这巨兽的齿缝间。 乳与白之间的墙壁,从天花板一直刷下。我仰望着,感觉,有阴冷之气不断地渗出。细碎的花色地板,拼着莫名的图案,像一方乱了阵法的棋盘,深奥却也荒谬。中间横着大理石询问台,他们尽他们所能地指点,却仍然有许多人走不出这座城堡。有两株高大的绿叶盆景摆在询问台两旁,彷佛在它们之后,是一条绿意盎然的道路似地。 交谈的声音此起彼落,像犹豫的梅雨,总是不会停的。鞋底摩擦着上了蜡的光滑磨石地板,不同粗细的泥粒灰尘便像海埔新生地般地浮现着。而明晨,又会有一支什么样的大拖把,来吞噬这块不被允许的陆地?有轮子的声音,才发现地上轧着纵横的轮痕,推往各个不同的方向。 愈往里面走,愈觉得晨间的鼎沸已经像一锅燃烬材薪,被冷落的水。一次左弯,宽阔的长廊像退潮的沙岸,无声地裸裎着,安静地让我来丈量这干涸的沙岸有多长,也让其他居住在此的脚步,从靠窗的房间到不靠窗的房间,从楼下到楼上,谨慎地去核对长廊的长度。这长廊该是愈量愈谨慎,长度也就愈来愈长。 好安静。揿了电梯,便在飘浮的药味中等着。电梯内空无一人。在迟缓的上升途中,一阵不确实的空晃感袭进心头,于是记忆渗透着。彷佛这空间曾经是熟悉的,在很远很远的那个年纪。想起有一次捉迷藏,悄声地躲进母亲的衣橱里让他们找不到。听他们就在门外搜索,觉得好笑又得意。橱里的黑暗替我保护着,就算他们开橱,也看不见的。渐渐,人声远了,只听见老时钟滴答地摆着。他们放弃找我,又去玩另一种游戏。好安静的黑暗,天地突然缩得只有一块黑布的大小,而没有人来掀这块布,因为已经不是捉迷藏了。他们在玩另一种不需要我的游戏。 热腾腾的速简咖啡,是每天早晨的炊烟。小桌子不很整齐地排着,挤满了白色制服的人,弥漫的烟中,似乎连面孔也模糊了。他们互相喧哗着,以一种繁忙而又习惯的语调。手腕的指针提醒各自的方向,推椅而起的声音,频率快速的招呼,跨出门槛,便是那条直躺躺的长廊,一袭洁衣走在上面,总显得薄弱苍白。 一大早,便长长一排等待,在二楼的坐椅上。很安静,只有当新来的脚步经过时,椅子上停滞的眼光才会稍稍地复活。他们很小心地互巡着,也交头讨论一两句。有人还穿着长袖衫,挡一挡偶尔进来的阳光,也挡一挡目光。婴儿是最不会收敛哭声的,杂着几声胆怯的斥责,空气很快地又滞着。在这一条没有色调的走廊尽头,有一块很清楚的牌子,写上偌大的三个字:“皮肤科”。一抬头就看得到的。 如果病痛是可以交换的话,那么以放弃一些生活的习惯去换取痊愈是相当优惠的交易。但这必须是某个范围之内可以看得见的症状,至少得像那块牌子那么清楚。当那些人拿着横眉竖眼的英文药单去领药时,他们似乎看见那个胆小的病魔以恐惧的脸孔在求饶。他们回到生活的轨道,处理繁忙的生活,有时在茶余饭后,会以厌烦的语调来享受一下生病的趣味。而他们,通常很快地就忘记医院的。 好几个人围着一辆推车很快地推来,有女人细碎的跑步声,呜呜地拧着手帕跟在后面。推车辗出两道泥痕,直到一扇门内。地上掉着红色的纸团,许多人坐在椅子上引颈而望,但没有人去关心它。这是个充满血腥的地方,红色是最懦弱的颜色,是不得不有的浪费。 想起一个深夜赶着回家的男人,因为多做了一笔生意,所以在那个没有月色的时刻赶路。一辆卡车疲惫地冲来,又疲惫地冲走。当太阳出来,人们发现,又有一个人累倒在马路上,蜷缩于宿命的血泊。 被注定的意外,不是意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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