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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夜的独白──生活细笔之三

  白天里,我们看到一草一木,并非我们的眼睛本来就能看清楚万物,而是太阳照亮一切。

  夜里,我们如浸于浩瀚墨海,再圆大的眸子都是虚设,只因少了一个太阳。

  人的心中,是否也有两个相对的天空,一个是艳阳高挂的白昼──我们能够看清楚对方的一颦一笑,听到他的声音里蓄着的是喜是悲?我们能无误地辨认哪一张脸孔该配哪一个名字,我们知道谁是谁。

  如果对方把另一个天空翻转在我们的面前,那么一切的存在都将变成不存在,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那是我大学生活新鲜人阶段的最后一天。或者该说,最后一夜。和三五好友,择一处柔软的草地,庆祝漫长假期的来临,其实不必安上这个笨拙的理由,年轻人聚在一起,有很大时候是不讲理由的。那天,依例是从“吃”的开始,大快朵颐之后,便是笑闹一团;有的唱歌,有的闲嗑牙,有的争吵笑骂,有的大吹牛皮……,一群不知忧不知愁的孩子,那真是管他天高地厚的疯子一堆!

  渐夜,歌声渐止,笑声停了,闹声也息……,黑暗中,谁也看不见谁的面孔,只有偶尔传来一声呼吸的鼻息,才知道有人正在附近。有的蜷坐在草地上,一动也不动;有的伫立在湖前,如一根早已形成化石的柱子;有的,也许在只有他们才知道的位置上静坐,也许离我很近,也许很远。我慢慢踱到湖边,坐在栏杆上凝望湖中微光。我喜欢夜的神秘,总让人不知不觉地触到心之深深处的纠结,而借夜的黑,夜的掩隐,吞吐心衷,做有声与无声的独白,夜,让我想哭。

  感觉有人在我身旁不远,我不知道他是谁,而我也不想知道他是谁。我如浸在波涛起伏的思想之海,随波而上而下,亦左亦右,我不知道自己的方向,是顺流是逆流?只知道自己整个地浸在思想之海里。睁开的双眼,不眨地凝湖,视而不见,耳仍是耳,只是闻而不知所闻为何?觉得一切离我遥远,有一份本然的陌生,所有的名词都成为废土。

  有人叫我,是他,一个刚刚才记得名字的人。他问我在想什么?我摇摇头,算是回答,也算是不回答,事实上不知如何答起,因为连我自己也不晓得在想什么?

  我轻轻踱着,有一个声音隐隐传来,从树丛后面的草地,那里有一群人围坐着:“为什么人要活下去……?!”没有人回应。那声音幽幽地继续:“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一阵沉默。“有时我会想,我的出生不是我所同意的,难道我是否要继续活下去,也不必经过我的同意?是谁在安排……?”“我,不经自己同意地被生下来,是否我继续活着,也只是要另一个人不经其同意地,被我生下来……有时候,一切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有时,一剎那,什么都搅不清楚,什么都变模糊……”一阵沉默。

  我们常问“为什么存在”?更常问的是“如何存在”?明天,也许我们会忘掉这些疑问,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只是,这些疑问将保留在每一个明天之中。也许会是永远,老死了,还是一无所知,一无所有,愚钝的生命。

  隔不远,是系上男生的对酌。是如何陈年的心事,需要藉酒来透露?胡是醉了,吴略有五分,他毕竟是耐得住的人,只闷着喝“心事”。唐尚清醒,老徐也喝了一些,那程度正好是一个人的灵魂最活泼的时刻。谢平常独来独往的,吐了真言,竟让人难受。一个奇幻的夜晚,一群在白天里以不同的音调互相招呼微笑的伙伴,在夜里倾吐各人的胸臆真言,竟是同一个声音。夜,沁凉如水,湖中央荡曳着月光,道尽多少尘间的嚣闹?而入夜,总是一色的玄黑,独星与月,烁烁有光,入夜,总是一样地看不清谁是谁,独心与心的语言,直接对白。

  大道上的深夜,我的影子长长。相信此时的大道是极为干净的。白昼虽有无数的脚痕熙攘,总是踩不透凝固的柏油去留个脚印,所以风是很轻松地吹过就干净了,像我们的生命之于宇宙。路灯把我投射在柏油路面上成一不规则形的影子,我想回家。

  但,夜是深了,家的方向还没有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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