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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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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 我有个橱子专门放高中时代的书籍杂物,在内湖,一年难得去碰几次,就任它荒着。 想找一本旧书,踮着脚去开那个橱。突然拉出一包东西,塑胶袋装着,硬硬的,实在猜不出是什么。但认得是自己的东西,依旧有半丝的熟悉在唤着。 我的生活的某一个角落是很乱的,虽然整体来看,人家都说我很整齐干净。在那个角落里,不止东西是乱七八糟地横竖着,连记忆也错综复杂,不能去牵扯的,一牵扯就没完没了。 偏偏常常无意中去碰到,于是整个人就陷进去了,把窗外的车水马龙都忘掉,一心一意陶醉着,在那个纯然只有我的世界里,没有人能吵得动我。 曾经,为了找一根针补衣服,花了一个上午。结果,串了一串玫瑰花瓣,做了几张卡片。为了做卡片,翻遍所有的书找夹了很久的叶子,看到叶子,想到这片叶子是礁溪摘的,这一片是擎天岗的……找卡纸、美术刀、钢尺,一一裁好,一一贴在最美的位置。想起泰戈尔诗集有几首诗很喜欢,于是翻书找那些句子。用针笔写很俊逸的字在上面,捺上我的大理石印,然后找毛线勾长长的穗子结在卡片前头,然后静静地欣赏。一个上午过去了。 我忘了原来是要找针缝衣服的。 如今,这包东西让我好奇。我跳到床上打开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哗啦啦统统掉出来,一堆小山似地,像锯木厂里堆着的木材,唤起多少年前坎坷的记忆,我拥有这么多笔吗? 都是原子笔,除了几支铅笔,和彩色笔。我还找到一支钢笔,记起那是在路边摊买的,八十块,生平第一次买的钢笔,希望使写信成为一种庄重,所以买它。但它又开运河又漏水,把我的手染得青紫,一点也不庄重,彷佛是从事染织工业的。 原子笔有黑的,红的,蓝的,紫的,绿的,所以当时我的笔记簿像彩色拼图。我喜欢黑色的,几乎各厂牌的黑色原子笔我都有;雷诺的,理想牌的,蜻蜓、掉不坏的;日本的,法国的,德国的,义大利的,台湾的……每当想舒舒服服写信时,我就选择黑色去吐露。它让我把世界勾勒得那么清楚,把心事写得那么流利,尤其在一张淡蓝的信纸上,犁得酣畅又浪漫,像一亩美丽的秘密。我用它写情书。 红原子笔代表警告。几乎每本教科书都划了密密的红线条,一遍又一遍。我总认为什么都重要,再小的事件都有它的影响与意义。我几乎背下了整本历史,连光绪皇帝比慈禧太后早死一天都记得,那表示,光绪有可能是被慈禧害死的。当时我是这么想。 缅怀在这堆笔的记忆中,我的喜悦难以形容。一种满足的心情高涨着,彷佛看到过去一笔一划的生活,看到自己曾经那么认真地握笔;那是怎样的一条河啊!从我的心到我的臂到握紧的掌,突然是高耸的山峰,泻下一条瀑布,流出每个季节曲折的成长。 我一一数着,像在校阅一队老弱残兵,以沙场的声音。 小表弟爬上床,争着和我抢笔,才三岁,当然抢不过我。我用双臂圈着笔,骗他出去,他愈是要玩,用哭声威胁。 我让他哭,继续数。 九十四支,九十四支没有水的原子笔。我楞了,好庞大的感情在牵扯!我用过这么多笔,我到底写过什么?它们曾经尽责地让我发泄那段苦闷的年龄。我的悲喜,我的哀恸,它们曾经一一见证,一一了解。多少夜灯下,我的苦读,陪我的是它们。多少秘密,它们爬上日记本替我记录。多少忿恨,它们在纸上替我唾骂。多少喜悦,它们一一替我传播。它们忠实地待我,直到最后一滴血液。 如今,我面对它们,看它们笔身的齿痕、刀痕,看透明的杆子里,那条干涸的血管上碎布的惨青。九十四支笔,像九十四个忠心耿耿的仆人,寸步不离地陪着我去打人生的仗。 为什么要留着它们?为什么不一一丢到字纸篓?何必那么认真去生活?连对一支没有水的笔也要讲珍惜?为什么偏偏爱些没有用的东西……?我爱的是没有用的东西吗?如果眼前这堆曾经那么认真待我的笔全没有意义,我不知道,何时能找到有意义的东西? 在现实里,已经很少人能相待认真了。如果所有同时存在的都是一线缘,我感念这堆空笔,它们曾经与我同时存在,忠心地为我存在,只因为我选择了它们,它们报我知遇。 要留着的,且让世界去追逐潮流的脚步,我留着这笔感情的财产。 “来!”我亲了小表弟白嫩嫩的脸颊。“不哭!不哭!!”抓起他的小肥手,塞进一支笔,紧紧掌着他: “来!姊教你握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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