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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那个少女偶像团体的专辑如往常一样热卖,但她们也没有免俗地在网络上被乡民奚落嘲笑到不行。明明除了耍可爱,什么也没做,歌喉也在中上,真可怜,总是取悦不了矢言终生反偶像的那些人。

  我没时间同情那几个特会装扮可爱的女孩,因为我自己也被同一批人用言论海扁了一顿,说我写的《我的口袋,你的回忆》是烂到吐的大便歌,拿给那些女孩唱是刚刚好……

  “去你的!”

  我在网络上泄忿似不停地敲这二个字,然后又不停删掉。

  我是自作自受。

  那件事之后,当时还在一起的小惠建议我:“要不要干脆用不同的笔名写歌,这样就不用怕别人的眼光啦。”

  “表面上是,但……”

  我也不是没想过,问题是:“但这样就输了!他妈的为什么我要写歌给谁唱还要顾虑到其它人的想法?我高兴写,他高兴唱,就对了啊!我就是想克服这种不自由的感觉嘛!偷偷摸摸的,我又不会真的高兴。”

  自由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

  ……却意外成为束缚我的囚衣。

  我知道我想要自由,但我并没认真想过,有自由,有时不见得快乐。

  曾经有一个认识很久的《商业周刊》记者,在咖啡店里采访我。

  明明就认识,她还是照往例问了几个我答过无数次的问题,比如从什么时候开始写歌、哪一种风格的歌我最擅长、跟哪个歌手合作的经验最特别、没有灵感的时候怎么办。

  访谈快结束时,她问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流星街,你为什么写歌?”

  我想都没想就说:“因为我很喜欢写歌啊。”

  记者不知为什么感到好笑,原子笔在笔记本上顿了顿,说:“不是想带给这个世界更多的快乐,更多的感动……之类的吗?”

  “如果这个世界因为我写的歌,变得更快乐,那很好啊。”

  我用塑料叉子戳着桌上的巧克力蛋糕,尽情地将它虐待分尸。

  “什么叫,那很好啊?”

  记者的表情要笑不笑的,颇为古怪。

  “如果我写歌是为了让别人快乐,自己不快乐,老实说我写个屁。”

  我坦白地说:“我没有那么伟大啊。”

  “流星街。”

  那个记者按掉录音笔,说:“这是我采访过你,第几次了?”

  我歪起头,当真慢慢数:“从你还在《数位时代》时就访过一次,在《野葡萄文学志》也访过一次,不过《野葡萄》倒了……后来你帮《壹周刊》写人物报导时也写过我一次。这次应该是你第四次采访我了吧。”

  记者点点头,说:“对,我采访你四次,每次都很好玩,因为你是一个不造作的人,很敢讲。缺点就是回去后很多干啊、赛啦、屁咧之类的字眼都不能写进去,写进去也没有用,上面的总编还会删掉,哈哈。”

  “……谢啦。”

  “可是,每次问到你为什么写歌,你都是这一个答案,继续问你,你好像也不想再多说什么,我如果就你的答案写上去,感觉就很干啊。重点是,为什么你明明知道别的答案对你的形象更有帮助,却还是只用这个国小学生都会说的答案应付呢?”

  “其它的答案,又不是我真的答案。”

  我坦白地说:“我大部分的时间,都过着对地球毫无贡献的生活。我写歌只想到自己快不快乐,只想到自己是不是又更自由了,这样的答案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不够好。”

  记者叹气,用凝视着在马路上淋雨的野狗的表情说:“你知道每个我采访过的歌手都跟我说,他希望他唱的歌可以带给听众更深的感动。每一个演员都跟我说,他会演戏是为了挑战更深刻更杰出的演技,打动更多人心。每一个社会杰出人士都用很认真的表情跟我

  说,他们想为这个世界多做一点什么。”

  “……”

  “没有一个人跟我说,他想当明星是因为从小就想红,他唱歌是为了赚钱,他演戏是为了在信义区买房子,他主持节目是为了把开腻的跑车换掉。没有一个社会成功人士告诉我,他只是喜欢银行存折里的数字越来越多。”

  我懂了。

  我当然懂。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变得那么伟大……或虚伪吧。但现在的我,还只是忙着让自己快乐,我很喜欢这样的自己啊。”我似乎该为自己的单纯感到骄傲,但却被那位记者的眼神逼到有点困惑起来。

  “所以,你觉得那些答案虚伪啰?”

  “如果不是虚伪,至少也是做做样子。”

  “小孩子,如果你连做做样子都不会,怎么能期待有人拿你当目标、拿你当榜样呢?有时候稍微符合别人对你的期待,也是一种成熟的表现。”

  记者摇晃手中的录音笔,用很逗趣的表情说:“当我再一次按下尸键的时候,你不妨再告诉我一次,你为什么写歌?”

  接下来,记者轻轻地按下键,将录音笔放在支离破碎的蛋糕旁。

  当时我语重心长地说:“记者,是一个最难听到真话的职业。”

  连做做样子也不会吗?

  其实,我还真的是做做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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