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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什么?”王眉贞惊愕地问。

  “大惊小怪什么的?你们女人来这世界上的唯一目的不就是结婚吗?”

  “岂有此理!小黑炭,看镖!”杜妩媚咬紧牙根向陈吉扔过去一大把的茶叶蛋壳。

  “对了,我好像听谁说过她嫁给一位富有的美国人。”秦同强说。

  “可不是吗?”陈吉笑着说,“但是你知道那位美国人今年多少岁了吗?六十五了呀!”

  “姆妈呀!”杜妩媚大叫。

  “你说,陈吉,李梅丽真的爱上了那个老头子吗?”王眉贞十分关心的问。

  “如果你想得到一个完全正确的答案的话只有去问老天。梅丽自然说她爱他,不然怎么连父母的劝阻也不听的嫁给他呢?她说她爱他的灰胡子,越灰的地方越动人,又爱他的白头发,越白的地方越圣洁……”

  “我说她爱的只是他那屁股啊!”林斌嚷着边放进嘴里一大把的花生米。

  “唉,该死,该死!”秦同强叫起来。

  “呀,对不起,”林斌笑着举起双手作投降的姿势。“我说的是‘绿屁股’,Green-back,我漏了一个‘绿’字。梅丽并没有完全胡说,她爱的确实是那老头子所拥有的一种颜色,但不是‘灰’和‘白’。将来如果她能设法弄一顶绿帽子给他戴,那一切就更十全十美了。”

  “林小鬼你将来死去一定下拔舌地狱,过分的缺德了。”王眉贞说。

  “是吗?拔舌地狱或者拔牙地狱我都不在乎哩!天堂里的沙发椅我实在没有多大的兴趣,留给你们这些假仁假义的家伙去抢夺好了!”

  “见鬼!”王眉贞骂着狠狠地睨了他一眼。

  “喂,陈吉,你说梅丽的父母反对,为的是年龄相差太远的关系,是吗?”杜妩媚问。

  “不,不是的。”陈吉摇摇头,“李老伯说中国人和外国人就像水和油,永远不能够混合的。李伯母说得更妙了,她说她总没有办法忘记当她和一个西洋人坐在一起时的一种不平安的感觉,因为她总觉得对方不像一个人。”

  大家大笑。杜妩媚笑骂道:“陈吉,请你不要胡说八道了,我不相信李伯母会幼稚和没有见识到那样的地步。”

  “她是个一字也不识的乡下人家的大姑娘呀!你希望她能有多少见识呢?李老伯是个冬烘先生,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第一任妻子死了多少年,还没法再娶着一个来续弦。后来人家给物色了这位乡下大姑娘,比他年轻二十多岁,一进门就生了李比德和李梅丽,给‘无后为大’的李老伯大撑门面,这就身价百倍。老头子对她言听计从,老头子说东西方的人的不同就像水和油,大约就是这位夫人的西洋人不像人的道理中蜕变出来的。”

  大家又笑了一阵。杜妩媚叹了一口气点点头说道:“怪道哩!梅丽的父母对女儿女婿年龄方面的差别并不参加意见,原来他们自己就是一对老夫少妻。事实上我认为这桩婚姻里面最不堪忍受的就是年龄上的悬殊。科学已经证明女人的寿命普遍的比男人长,同年龄的结合已经给女人百分之六十的做寡妇的机会了,男人如果大二十岁,那么女人便有百分之百的做寡妇的希望。梅丽今年二十五岁,她的丈夫六十五,恰恰合上她哥哥最爱说的‘百分之两百’的做寡妇的机会了。”

  “但是话说回来,同年龄的女性,比着同年龄的男性,在某一项能力方面说来,可是普遍的绝对比不上的啊!”

  “唉,该死,该死!”秦同强又骂林斌。

  “哼,我只说‘某一项能力’,又没有指出什么,偏你这个假道学的人就这样的敏感。好好的一句话,经你这一指点,害得我的脸孔也红起来了。”说罢他装模作样的从地上拣起一只装面包用过的大纸袋,撕了两个圆洞,套向自己头上去,骨碌碌的两只眼睛从洞里透射出来望着人。当杜妩媚眨眨眼睛又向陈吉叫声“喂”,多嘴的林斌又连忙伸手阻止她,边说:“慢着,我还要说几句话,等我说完以后你再说。”然后他脱去头上的纸袋,随手向秦同强头上套下去,秦同强没防到这一着,急得破口大骂。林斌边笑边说道:“各位听着,这是我经过‘思考’和‘礼貌’过滤以后,对梅丽的中西合璧的老夫少妻的婚姻的看法的意见,请大家听后多多批评。”张若白笑着大摇头,林斌瞪了他一眼,仍旧接下去说:“第一,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有歧视异族的错误观念,我们中国人早就说过‘天下为公’、‘世界大同’,整个地球本来是一家的,自私而有‘人、我’区分的人,简直是坐在井底的可怜而又愚笨的青蛙。如果我们看待世界上所有的人像看待自己一样,那么全世界的人也一定同样的对待我们。换一句话说,全地球上的人类都有福了。”

  “说得好!”大家拍手。

  “不含糊吧?”林斌得意地接下去。“其次,便是年龄的问题。我相信梅丽既然这样的决定,一定有她的把握和主见;如果她不会给对方一顶绿帽子戴的话,也一定在心里盼望那老头子早一日进棺材。”说到这里,杜妩媚双眼望着天,一耸肩膀说:“完了,这又完了。”林斌也自觉好笑,但还是接下去说道:“现在的寡妇们的锋头本来就够健,何况是一个有钱的风流寡妇?那个老头子没有自知之明,以为人家爱的是他那把老骨头,被人放在掌中玩弄,真是活该,活该,三活该了!”

  “慢着,”杜妩媚说,“你说二十多岁的李梅丽有主见,难道六十多岁的人反不及年纪轻轻的人世事懂得多吗?哪见得那位老头子那样笨?要被人家玩弄在掌握中?我却说那位老头子用钱买得李梅丽的青春,太便宜了啊!林斌,请问青春何价?”

  “李梅丽爱虚荣,老头子爱青春,各以所有的换取所爱的,这是公平的交易!”

  “这是公平的交易吗?反过来,如果现在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和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结婚,那你们又该怎么说呢?”

  “我们不会说什么,只觉得那男的如果不是神经病便是稀有罕见的软骨头。”林斌说得男子们都笑了。

  “哼!一句话说得多么的简洁呀!其实,这个男权中心的社会的遗毒可大哩!自然啰,只因为一切都是对你们男人有益的,你们自然没有第二句话的,觉得什么都是顺理成章极了的。你们男的三妻四妾,年轻的女人是遍野的花,爱摘就摘;年老的妻子是败絮,丢开去只怕来不及;到老了还可以用金钱买得别人的青春,不拿面镜子照照自己的面孔,还道自己真的和松柏一样的长青不凋谢。其余的男人除了在一旁鼓掌、赞誉、推崇、协助以外,还要叮嘱那些陪伴‘梨花’的‘海棠’要‘忠贞’!不忠贞的便是罪该万死的‘淫娃’和‘荡妇’!唉!唉!唉!这……简直……”杜妩媚咬牙切齿的说不下去了。

  “哎呀,哎呀,杜大姊,扯得太远了呀!我敢发誓我们这几个男的,谁也没有那样的居心啊!至于你,既不曾做过谁的妻,也没有做过谁的妾……”

  “要死啦!林小鬼!你要死啦!”杜妩媚叫着,从地上抓起茶蛋壳和水果皮,一把一把地向林斌猛掷了过去。林斌笑着举臂左右挡护着自己,边叫着:“凌净华呀,请你赶快说几句话,救我的命吧!”

  我本来不想说话,并不是觉得他们的话没什么道理,或是没有讨论的价值,只因为说起来话长,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我简单的说,我觉得林斌和杜妩媚多少都有点偏向着本身的立场。像杜妩媚所说的男性在社会上所占的优势,我以为这并不完全是男性的过错,我们女的也得负很大的责任。比方说:个个女人都知道应该和男人一样的奋斗求自立,这社会难道只有男人能作中心吗?重男轻女的观念是原始未开化的幼稚的观念,这观念限制了女人的发展;而女人也在这错误的观念下,因循自误,自暴自弃,甘心为男人的附属品。如果有日女人觉悟,创造自己的幸福全靠自己的一双手,那种情形下所获得的一切,才是永恒而且不朽的,也就了解历来所受的苦痛并不完全是别人所给予的了。

  大家望着我点点头,我继续说道:“对于梅丽的婚事,我实在不忍相信她愚笨得甘心出卖自己的青春。如果是呢,因为愚笨所得到的苦果由她自己吃,用不着我们这些人面红耳赤的叫嚷。同时,我觉得这完全是她个人的私事,每个人都有为自己的前程打算盘的责任和自由,不管那算盘打得够不够精;局外人既然不必多作赞扬,也没有权利横加诋贬,更不能够以自己的意见来忖度当事人的心意。每个人所爱的目标既不相同,癖好也不一定都能一致。谁敢断言梅丽一定爱的是钱,而不是她丈夫所拥有的为人所见不到的内在的品质?同样的,我们也不能够一口咬定那位外国朋友的目的在以金钱来买梅丽的青春。总而言之,这只是梅丽和她的外国朋友两人中间的私事,只有新娘情愿,新郎甘心,‘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好,说的好。”林斌微笑着斜抬眼睛看了我一眼,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好一个‘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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