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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王人丽马上到破屏风后面一看,捏着鼻子大叫起来道:“可怕啊,这种马桶像毛毛虫样的教人恶心啊!”

  楼下在催促启程爬惠山。王人丽这又记起化妆台,口里喃喃地念着这么些旧家俱里居然没有化妆台,难道当初没有女人?边坐在地板上,手提袋里取出镜子和脂粉,开始化妆起来了。一时十几面小镜子全部出了笼,在阳光下发着闪闪的光,好像一盏盏的探照灯。如果管探照灯的能像小姐们找鼻子上的粉刺这么细心,相信没有一架敌机逃得脱的。

  王眉贞回来了,她和我急着要办的是另外一件事:两瓶已成废料的橘子水忙着找出路,只好找得卫生纸隐身入破屏风的后面,战胜了三面蜘蛛网。王眉贞坚持让我先,说是对待好友的礼貌;后来笑得弯了腰地承认,她可是担心马桶里也有大蜘蛛,很可能随着热气上腾的物理作用爬上来。

  男同学们又在楼下高声地向我们喊话。小姐们的化妆工作一时尚不可能完成,王眉贞和我决定下楼找溪泉洗手去。来了剪短发,黄脸皮,戴浑圆形深度近视眼镜的杜妩媚,说要和我们一道走。我们三人下了楼,来到屋外,转向右侧走了几十步,只见一片苍翠的林木,不知道溪水在哪里。后面跑来了陈宏因,嚷道:“你们到哪里去呀?树林里有豹哩!”

  “姆妈呀!”杜妩媚吓坏了。

  我说找溪水洗手,陈宏因说他要带领我们一道去。

  “豹子呢?”杜妩媚站着不敢向前。

  “豹子在深山里,你找它有事吗?”

  “死鬼,你呀,陈宏因呀!”

  “杜妩媚呀,我呀,我不是你的死鬼呀!”

  杜妩媚大叫一声握起拳头就抡,陈宏因蚱蜢样地跳着闪开了。

  我们找着水,一双手泡在里面洗了又洗,一面听陈宏因告诉我们当初他的曾祖父为什么把这房子盖在这荒僻的地带。

  “这一座大楼房是我曾祖父发达以后重建的,当初只是一所小茅屋,看风水的人告诉说,这儿有一个卧牛穴,房子盖在卧牛的大眼睛看顾下,一定兴发的。”

  “但是这只牛既然卧着,它的眼镜不是闭起来的吗?”杜妩媚用她那念理科的研究精神问。

  陈宏因的三角眼猛一张,好像要代表那只牛。说:“牛是卧着的,眼睛可硬是张着的。”

  王眉贞笑起来了。陈宏因不理会,只管继续讲述他的故事:他们家兴旺了数十年,直到他祖父手里,招来乡人的嫉妒,在牛颈上开了一条路,把只牛切得身首异处,使得他们家从此没有一项生意做得顺了。

  “我想,这条新路对你们这儿的交通一定大有改善。”我说。

  “这倒是对的。”陈宏因的嘴角又开始一边高一边低的。“以前我们得绕远路,这一来省事多了。”

  “你的曾祖父必定十分精明而且勤勉。”

  “一点儿也不错呀!”他乐得右嘴角又上去了。

  “你的祖父——最慷慨也最懂得享乐。”我差些没说出浪费和懒散。

  “可不是?他吐痰用的是纯金铸成的痰盂哩!还有——他有八个姨太太,自然,很腐败,落伍,不是吗?但是,有那么多用不完的金子嘛,女人又是天生的眼睛只朝有金子的地方望啊!”

  “哼!”杜妩媚大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你相信风水吗,陈宏因?”王眉贞问他。

  “不怎么相信,但是,大家都那么说得有声有色的。蜜斯凌,你相信风水吗?”

  “我只相信我的一双手,我想,主宰人的一生最真切的莫过人的一双手。”我微笑着说。

  “可不是!”杜妩媚把湿淋淋的手擦在蓝布长裤上,“如果有风水,撒颗种子在石块上,也会开花结果哩!”

  “但是,”陈宏因歪着头思索着说,“难道我们中国人历史悠久的风水说,就半点道理也没有吗?”

  “道理不是全没有的,”我说,“但却不是一般人相信的那样。我以为最主要的是给人‘信心’,信心是克服困难走向成功的最大的因素,你们说是不是?”

  我们到了惠山麓,看见广场上挤满了人,真觉得刚才那石板巷里静悄悄地,原来人们都来这里。队伍混入了人群中,全都不见了。陈宏因在我们几个人前面引路,来到这迂回曲折的木桥上。桥畔坐着好几个乞丐,我们看见一个假装的瞎子,正偷偷地张开一只眼睛,察看一个小脚老太婆给他的钱币,不觉都笑了。陈宏因告诉我们这儿的乞丐总是受到特别优待的,只有伸出手来,没有人不立刻施舍;所以乞丐特别多,也都十分吃得开。一回有个老乞丐死在破庙里,乡人发现他所积蓄的钱够盖一座房子。

  “相传有一个故事,”他继续说,“大约是一百多年前的时候吧,八仙中的吕洞宾化身成一个叫化子来到这广场上。一个自私的大腹贾不但不给钱,反踢了那个叫化子一脚;但是他的脚立刻麻木不动了,一时呼叫连天晕倒在地上。那叫化子现出吕洞宾的真身,劝导世人应该乐善好施济贫救苦后,手中的尘尾只一拂,冉冉地腾天去了。”

  “哼,这只是因为那大腹贾既激动,又加上缺乏运动 ,中风了啊!”杜妩媚说。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好故事,使人们知道应该帮助贫苦的人。”王眉贞说。

  “是呀,然后‘叫化子’也列为一门职业了,有眼睛的人也可以假装瞎子,不用做工,死后剩下来的钱够盖一所房子,陈宏因也不必研究什么化学了。”这又是杜妩媚。

  “我吗?我倒不想——做——叫——化——子。”陈宏因慢吞吞地说,“蜜斯凌,你以为怎样呢?你相信这故事是真的吗?”

  我笑了笑,说:“我们不必计较或者研究这一个故事是不是真实的,因为,说这个故事的人的目的是在教导人向善,虽然所利用的方法不免近于肤浅,却很能迎合世上一班人的思想。就像小孩子不知道睡眠对自己的好处,做母亲的只好骗说门口有只大野狼一样,我们听起来觉得好笑,但那小孩子就能乖乖地睡了。这种做母亲的苦心,真是不可厚非的。如果因此引得一些健康的人来假装残疾,那是他们自己的损失,我们只有在心里为他们惋惜。事实上,最使我心中感到惋惜的是:善行本身便是一种酬报,恶行本身也就是一项惩罚。为什么世人不明了这道理,却要等到善恶因果的故事出现后,才想到应该行善,真是多么愚蠢啊!”

  “你说的话有道理,凌净华,”杜妩媚说,“但是我觉得,相信这类故事然后行善的人也就算不错了。最糟的是有种人听了这类故事后只知道嗤之以鼻,就像那些刁顽的孩子知道大野狼的故事只是母亲虚构出来的,那才是不可雕的朽木哩!”

  我们挤在一只大木桶旁看着桶里的许多拇指大的小乌龟,一转眼,陈宏因和杜妩媚俩都不见了。迎面一阵香喷喷的鸭子的气味,王眉贞转过脸来对我一咂嘴,我们都笑了。

  “我饿了。”她说。

  “我也饿了。”我说着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我们得吃了,回头才有气力爬山。”

  “到哪里去吃呢?就是这鸭子煮什么的,好吗?”

  “来!”她拖着我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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