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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她笑着用手帕摀住嘴,说这自然是“通史陈”的话。今天第四节课下课后,他拿着我的考卷找到王眉贞,问她为什么我两堂课都不曾来上,她告诉他我病了,他哦了一声,交给她我的考卷,说:“请你便中交给她,了不起,人静、字好、文好!”

  王眉贞走去了,他又从后面追上说道:“你去看她吗?为我问候一声好吗?”

  王眉贞说完又笑,笑得我恼恨地白了她一眼。

  那时候我和她原选的“喷水泉”黄教授的“中国通史”。但是黄教授临时不能来了,代他的一位年青的陈姓的讲师,就是这位通史陈。他的课讲得好,满脑子年月日时,像一部活的历史书。但做人的方法却特别得使我恐慌,上课不过六七次,便邀请我上他单身教员宿舍吃午饭,他亲自买了面条和鸡蛋,放在电炉上为我烹煮哩。他又打听得我正在写毕业论文,搜集了一批适用的参考书,如果我要呢,请上他的“单身教员宿舍”(每一次他总把“单身”两字,念得特别响亮,好像不那样别人就不知道,三十出头的他,还没有结婚似的)。但我想,即使全世界的参考书都在他房中,我情愿交不出毕业论文,也不能踏上他那三层楼的房间去啊!

  “喂,通史陈和我说话的时候,那位蜜斯脱水超也听着哩。看那样子,想和我说话又踌躇着,通史陈走开,他也走了。”

  “密斯脱水超”便是水越,第一次点名时通史陈看错了字,念成“水超”,所以王眉贞和我说话时总爱这么称呼他。一方面也是她的好心,以为不直接提起他的名字,会使我心里减少些刺疼。在学校里这么些的日子,我不曾和水越一同上过一门课,没想到这学期,却一星期有三个钟点在一起,而且偏偏就同选的这位通史陈。但是,一个星期里有三个钟点同在一间教室里有什么好处呢?他看着我时不抬眼,苍白、一丝肌肉也不活动的板着脸。上课钟敲后才到教室,下课钟一响便提起脚来走了。

  “别以为他想和你说话,他既没有和你说成,你也瞧不到他肚子里去。”我说着偷偷地望一下王眉贞的神色,只想多听一些当时的情况。

  “为什么我要凭空猜想呢?通史陈来找我的时候已经下课了,蜜斯脱水超居然还留着,他大约要等候同学们都走开去。当我走近他的座位时他立起身,正遇上通史陈返回教室,通史陈看了他一眼,开口便提起你的名字,水越的椅子声音一响,去了。”

  我咬着下唇,双手一分开,考卷上红钢笔写的“甲”字给掰了下来。

  “凌净华呀,有时候我真是心里越想越不明白,看那蜜斯脱水超……”

  “你的通史考卷得的什么分数?”我打断她的话。

  “大饼,不错了哩,像我人不静,字不好,文也不好的。”

  我简直开始讨厌她,缩起脚来爬上床,面孔朝里的躺下去。

  ***

  星期五早晨回到学校,入了校门,劈面便见到那通史陈,立在医务室前面的水泥铺边旁;见了我,颀长而显著神经质的面孔露着笑,左肩胛习惯性的向上一耸,摇摇摆摆地横切过我前面的路,朝教务处那面去。我不由的眉心一皱,低下了头。

  第三节空课,和王眉贞一道上女生休息室去。阳台上坐着许多相熟的教育系的女同学,友好的让出长沙发上两个位子给我们坐下来。透过栏杆射进来的阳光,照在我们的脚上和腿上。只不过几天的工夫,这株触到阳台边沿的榆树,又添了不少嫩绿的叶子。大家都说我瘦了,白色的脸显得惨白,大眼睛显得更大。然后编结毛线的人继续编,看电影杂志的人继续看,闲谈的人继续闲谈:从电影明星谈到衣饰,谈到跳舞,再谈到她们的系主任。

  “喂,知道那天我在百乐门遇到他在跟谁一道跳舞吗?”一个女同学说。

  “谁呀?”大家的兴趣都集中了。

  “还有谁呢?哼,两个人面孔贴面孔的拥抱着,真够肉麻哩!”

  “听说那‘花花公子’已经决定,等她毕业后请她当助教哩!”这是又一个人的情报。

  “那么他们以后更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吴师母的醋坛子也摔不起来了。”

  大家笑了一阵,话题转到她们系里不日举行的辩论会。因为事先没有征求吴主任的同意便决定下来,使他认为尊严大损,气得两三天也不肯到课堂去上课。大家想想也觉得不妥当,便选了几个代表去道歉。到了他办公室的门外,看见上面贴着一张字:“今日闭门写作,学生概不接见。”

  “一个近视眼的女同学瞇着眼睛念着:“今——日——开——门——”

  “闭门啊,旭梅,什么开门的?”大家全笑了。

  “早晓得应该叫陈元珍来,那么就是大铁门,也会融化成一滩水了。”

  第四节的上课钟敲过,王眉贞说得上一回厕所,洗手时边告诉我,陈元珍已经和周心秀俩绝交了,原因是陈元珍抢去周心秀的爱人“篮球王”。那个身材魁梧的学校篮球选手王淡明。

  “谁想得到她另一面去惹得吴师母摔醋坛子,真是见她一百二十一代的鬼!”

  我们赶到教室里,通史陈已经高高地立在讲坛上。我们坐定了,看他铅笔指着点名簿,口里念着:“唔,蜜斯凌净华。”

  “你是——”他用询问的颜色看着王眉贞。

  “蜜斯王眉贞!”王眉贞答。

  同学们全笑了,通史陈很保守的嘴巴一抿,眼角扫了我一下。

  于是他开始讲课,浮着满脸的消不尽的笑意。白衬衫袖子向上一拉,左肩胛向上一耸,在黑板上写着“公元一三六八年”这几个字来。他越说越有劲,右手拿粉笔,左手执粉擦,写了擦,擦了写,这时咳嗽一声,右手从上而下的在脸上摸一把,鼻子上全身白粉。

  下课钟敲了,通史陈放下粉笔,拍拍双手,笔直的向我走来。

  “你好了?”他微红着脸问我。

  “伤风?”他再问。

  我急切地四下一瞥,水越已经背过身子去了。王眉贞在通史陈背后朝我打手势,指指外面又指指她的口,再指指通史陈,向我伸一下舌头,也走了。

  我走出教室,通史陈跟着,带着他的白鼻子。今天他准备的是猪肝面,早上煮好了,只消热一热。参考书已有六本,全是最适用的。我一径的说多谢,举步踏下石级。看见张若白坐在正对着这教室出口的石凳上,这时立起身,大踏步的越过水泥地向我走近来,眼镜片后一对柔软而又酸楚的眼镜,好像我们阔别了一个世纪。

  “你——都好了?”他问着,眼角盯住通史陈。

  通史陈举手一抹脸,走下石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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